先是一阵静寂,再是浴室外拖着脚走的声音。奈杰尔正朝着浴室踱步过来。她等待着。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又可怕的爆响:他正在用一个很重的工具猛击着浴室的门,并高声咒骂着。浴室门很结实,这座房子很结实。这座房子以前没有这么多浴室,但扩建起来的浴室都被装上了很结实、坚硬的门。弗雷德丽卡坐在里面,举着莎士比亚,什么也不说。她想不出该做些什么。她是那种会因为无能为力和迟疑不决而感到痛苦的生物。这种情况持续了一阵子,弗雷德丽卡思考起这栋房子里其他的栖居者,好奇他们会怎么想,或者,他们会怎么做。她觉得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会把她们的头钻进被褥里头,塞住耳朵。她又想到了利奥,她明明尽量不去想到他。利奥会听到吗?会不会害怕?会埋怨谁?现在她第一次同时感觉到两件事:一是她自己的愧疚,二是她对奈杰尔确凿的恨意,她都一起感受着。
砸门声停止得像开始时一样急促。她在等待着一句问讯:“弗雷德丽卡?”但什么也没等到。这道门太厚实了,她听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拖脚走路、磨蹭、一声碰撞。安静。很安静。她读着莎士比亚,发现自己竟然让奈杰尔翻开过《无事生非》:
本尼狄克:世上万事万物,没有什么如你那般值得我爱。很奇怪,不是吗?
碧翠丝:就像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一样奇怪,我也可以说没有什么如你那般值得我爱,但是别相信我,可是我也没有说假话。
弗雷德丽卡,十二岁时瘦骨嶙峋、满脸雀斑;弗雷德丽卡,十七岁时棱角分明、哗众取宠;弗雷德丽卡,二十岁时在剑桥里被年轻男子包围,但她头脑里有着爱情的样子,对某种必然性怀着美满的、诗意的认定。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情,难道这只是一个危险的想法?外面响起了一阵鼻息声,浴室也慢慢暗了下来。浴室门的下端没有安装灯线。浴室里黑了,很黑。她既看不清莎士比亚,也看不到自己的脚。这是在乡村,路上没有街灯,窗外也是一片黑暗。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某处有一滴水的坠落。浴室门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满足感:“你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她没有回答。
“你现在可没办法在那儿一连待上几个小时读书了,你能吗?快出来吧。”
她说不出话。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双膝上,把莎士比亚蜷在她身体中。
“我不能等了。我没办法坐在这儿等你。”浴室外的声音说。
她踮着脚走近浴室门,透过锁眼对外面说:“你会吓着利奥的。”
“那又是谁的错?是你这个贱人,你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生下他。”
她像在浴室门口被重新充了电。弗雷德丽卡又退回去了。她的视力已经习惯了黑暗。窗户很小,扭扭捏捏的方形,透着午夜的蓝黑色。她看得到茉莉的细叶和蔓生叶片的影迹。她看得到一两颗星星,隔着窗玻璃像小针孔一样,那些不知名的星星,孤零零地散落在天幕一隅。
她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弗雷德丽卡想起了丹尼尔的信和他所提及的比尔口中那番认为自己和丹尼尔很相像的说法。她此时的境遇更让她感怀童年的情景,因为她的童年就是在发怒的咆哮、在暴风雨般的恶言谩骂中、在软弱的委曲求全中度过的。她以为在自己嫁给奈杰尔的好处中,至少有一项是因为她觉得奈杰尔身上有那种克制的冷静,而这与她父亲比尔的滔天怒火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她现在,竟身处这番田地,被关在浴室里,苦等风暴平息。斯蒂芬妮也是违背了比尔的意愿,嫁给了与比尔“完全相反”的丹尼尔。丹尼尔说得也对,他是像比尔的。命运总是骤然降临,出其不意在你后脑勺给你一击,弗雷德丽卡悔恨地思索着,轻探了自己酸痛的后颈和腰部的神经。必须加以必要的修正——比尔的确多话,但他不伤人;奈杰尔只愿意不断重复着一个或几个字,并且伤人很重。利奥是个能言善道的小孩儿,大概他不需要以武力伤人。一想到利奥,她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她从头脑中以微观的方式看待她自己的存在与行为。“她在啜泣。”啜泣——这是一个很好的几乎可以拟声的词。眼泪从她鼻子上滚下来。
“我可以进来吗,弗雷德丽卡?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如果说话的人是比尔,那么这将是一个转捩点。但不管怎样,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也悲观地相信起宿命来。她在阴暗中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又退到后面。他缓慢地走了进来,顺着墙壁摸黑寻找着路线。他用弗雷德丽卡的棉质衬裙包扎在自己被咬伤的那只手上,也就是他的左手。他把他的另一只手——右手,放在她前胸,他的手跟她的胸一样烫,但他的手是沉重的,她的胸是刺痛的。
“你还是一个贱人。”他说。他的声音因混合了一些无以名状的情绪而沙哑着,但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我说得对吧?一个彻头彻尾的贱人,我早就该知道,你看你把我的手弄成什么样儿了?”
“我看不到,你应该把灯都打开,不管你是弄断了保险丝,还是干扰了总输电线。万一,万一有人醒了要起来。”
她在悄声低语。
“你快跟我出来吧,我不想再看你做傻事了。”
“我也没心情做傻事了。”
“跟我出来。”
他把手绕在她的腕上。他们搀扶着、挨着墙,走出了这黑暗的房间,脚步极轻地旋过楼梯口,在熟悉的阶梯上小心翼翼地落脚。保险丝盒在后厨房的一个保险箱里。奈杰尔松开了弗雷德丽卡,才能去够到总电闸,他发出一声铁质的粗气或鼻息,才把总电闸拉了下来。幽暗长廊左侧的一束灯光,唰地点亮了门道。房子里鸦雀无声。奈杰尔拍了拍弗雷德丽卡的屁股,像人在鼓励一匹母马一般。“好了吧?”他说。
他们比来时更快地返回了他们的卧室,卧室像刚才一样,只亮着桌灯和阅读灯。真是一个可怕的场景。床上扔满了弗雷德丽卡那些原本装着乳液和蜜粉的瓶瓶罐罐,但都空了——多数是礼物,弗雷德丽卡最喜欢用的“香水”是强生的婴儿爽身粉。地板上散布着砸烂的椅子腿。那些砸烂的椅子横七竖八,像死掉的动物,被截肢后凭空放着。镜子被恐怖地粉碎了,连窗帘也溅上了血,还有床罩和床褥也壮观地遭此厄运。弗雷德丽卡惦记着威尔基的信,像惦记着自己处女膜破裂那般难忘。她极快地说了一句话,试图转移奈杰尔的注意力,以防奈杰尔也想起那封信。
“简直像谋杀现场。”
“看上去真是挺糟的。”他语气中带着骄傲,又有一点适度的尴尬。
“我不会睡在这里,我去另找个地方睡。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把这里清理一下?”
“当然不了。为什么?他们可以清理,我们花钱请他们来清理的。我们去找个别的房间来睡。我们可以去睡你那张旧床,就是你以前睡的那张。我晚上也常常窝在那儿陪你睡。”
弗雷德丽卡很想说她想要单独睡。但她太累了,也急需睡眠,又害怕——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害怕自己像很多时候的很多女人一样,随时准备好到自己害怕的男人那里索取慰藉。他们二人静悄悄穿过长廊,溜进了弗雷德丽卡从前睡过的客房,床上罩着一个防尘套,奈杰尔把防尘套扯到地板上,上面沾染了他的血。他们做爱了。他灵巧又温和,又在枕头上留下了他的血迹,她隔天早上才看到。她脊椎上的伤痛让她难以高潮,有那么一两次她想放弃算了,或者伪装,但奈杰尔坚持不懈,他等她,他触碰她最私密的部位,他在她耳边哼唱着没有语言的歌,终于,好不容易,万幸地,她高潮了,她叫了出来,她的声音和身体一齐颤抖。奈杰尔说:“就这样,没事了。”没有意义的短语却承载着很多意义。
漆黑夜里,躺在他身边,弗雷德丽卡说:“你伤害了我,伤得很重。”
“我要是想的话,可以杀了你。我服役时,在突击队里学过徒手格斗。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轻而易举地,你还没注意到,就已经被我杀了。”
弗雷德丽卡沉思着他的话。
“你是说我该为没有意外被你杀掉而感到庆幸吗?”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不是,别傻了。我只是学过怎么找到人的疼痛点。”
“所以那是一句警告还是一句道歉?”
“都是吧,你不觉得吗?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说话了,说话让事情变得更糟。就睡过去,让它过去。刚才,你很喜欢吧?喜欢我们刚才做的,不是吗?你很开心,对不对?”
“是的,不过……”
“我都已经说了,别再说了。你是一个啰里啰唆的愚笨贱人,弗雷德丽卡。说话很伤人。”他把他的手,温暖、坚实、亲切的手,放在她两腿间的三角地带,“相信我,睡去吧。”
第二天,来了一个女人,站在楼梯平台上清刷壁纸上的血渍。皮皮·玛姆特带来一个开厢型货车的男人,把碎烂的椅子运走了。房间里换上了新的床单和窗帘,那些空了的瓶子被摆回原来的位置。奈杰尔又要离家出差去了,他吻了弗雷德丽卡、利奥,利奥像个巨大的乌贼一样,缠在奈杰尔脖子上。“要乖一点,”奈杰尔对他们两人说,“我会打电话给你们的,要乖一点。”
奥利芙和罗萨琳德都不跟弗雷德丽卡说话。反正是那种在餐桌上重复进行的固定对话,倒是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早餐很安静,午餐很“行政”——“我想我得去赫里福德买些种玫瑰的东西,还得剪一剪头发,你想一起来吗?”喝茶就以更社交制式的方式举行着,姐妹俩和皮皮·玛姆特尽量尝试着跟弗雷德丽卡聊聊,她们总是把利奥当作话题,下午茶时,利奥也会在;午餐时,他偶尔也和她们一起吃,但通常,他在自己的育婴室里吃午餐。她们讨论利奥的进步,利奥说过的话,还有利奥的马——小黑。如果利奥还坚持做这些事,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头会变得很大——她们每每都以这样的结论,来结束这一席对话,而利奥则在一旁把他的手按在眉毛边上。他第一次这么做时,是出于真正的惊恐,因为弗雷德丽卡看得出来,他害怕自己的头骨向外膨胀,但他现在纯粹是为了“做效果”,因为他的姑姑们和皮皮·玛姆特,一定会因为他这个动作而狂笑不止。她们也常常把利奥和他爸爸在儿子这个年纪时相提并论。比较他们俩翻的跟斗,还有怕黑的习性,尖锐度和成长进度。早期,她们尝试着向弗雷德丽卡讲述奈杰尔的童年,好像弗雷德丽卡会因为未曾参与奈杰尔这段黄金年龄充满无尽焦虑似的,也为了弗雷德丽卡不至于过得魂不守舍,就一定得经由这几位代理人,来获取关于奈杰尔的知识。这种对话现在进行得比较少了,但也没有任何活动来接续这类对话。弗雷德丽卡有时候好奇皮皮·玛姆特是真的一直在这里侍奉吗?真的经历过奈杰尔的成长阶段吗?还是说她从这间大宅里的居住者道听途说中吸收到了这些知识呢?问问她不就好了。但弗雷德丽卡没有问,就像这间宅邸里的人从来也不向弗雷德丽卡询问她过往的任何事情一样,不问及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她的弟弟、她姐姐的孩子们。弗雷德丽卡偶尔在与利奥成长状况的对比中,谈及她姐姐的孩子们——她谈利奥时,把它当成和自己在玩桌上游戏,每次重复了某些陈词滥调就能获得加分,头奖是那个陈词滥调能以一个极平庸的归纳法,融合奈杰尔、马库斯、利奥和威尔于一体。奥利芙、罗萨琳德姐妹俩和皮皮都知道弗雷德丽卡的观察结果里有一些错误,但却不知道到底错在哪儿,而就像弗雷德丽卡心中明了的一样,那三个人也不是特别在意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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