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说她会给比尔写一封真真切切的信,但不是现在——还不是写的时候。她又接着找埃德蒙·威尔基的信,但遍寻不着。她翻遍了所有的东西,就是找不到。那是所有来信中最个人化最出人意料的一封——因为威尔基比起休,不算她的真心朋友,他也比不上艾伦、托尼,也从没爱过弗雷德丽卡,而亚历山大甚至都爱过她。威尔基的信也是唯一一封性感的信,对一个未经批准的读者来说,这是唯一的实在的挑逗。她把她的抽屉倒空了——她装毛衣的抽屉——那是她原本藏这封信的地方。她又翻遍了她的书桌。没有。她很快意识到奈杰尔拿走了威尔基的信。威尔基的信在她脑中灼烧耀眼,变成一件极其重要的物件,就像在梦中找到的一件失踪的东西,能让所有事情恢复正常那样。那想法刺激她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斯卡伯勒北约克大学“进化楼”,一张床上满是血迹。她也重新经历了一次被殴打脊椎和头发被撕扯的疼痛感。她充满了痛恨。她把奈杰尔视为一件危险和可憎的事物,她因这些感觉而自惭形秽,她因自己而恶心。
晚上的时候,她开始在奈杰尔的私密地点搜索。过去她从来没有打开过他的抽屉,从来没有碰过他那一沓堆放着的文件。他的文件全都是经年不动、蒙着灰尘的,像是一辈子也没碰过,她自己的也是。现在她开始碰那些纸了——在奈杰尔抽屉柜的最上层——她在做一件很无谓又愚蠢的事情,奈杰尔会拿了威尔基的信,把它塞到自己的账单和银行结算单里吗?她又搜索起奈杰尔装袜子的抽屉,像一棵结着整齐的黑色果实的苹果树,接着是奈杰尔的衬衫、内裤——都收纳整洁,纤尘不染,平淡无奇。她还把衣橱里奈杰尔的夹克衫都浏览了一遍,掏出内衬的口袋里每一个弄皱了的信封,只要信封上写着“奈杰尔”,她都检查了一遍,良心不安地尽量不去读信封里信件的任何一个字,就好像这种无心刺探的行为能够保护她自己的隐私权一样。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位,甚至包括一个还没拆开的保险套,她也将它塞回一个棕色的信封里。奈杰尔的衣橱里有好几个上锁的箱子和手提箱。她直视着这些箱子,整个人还被黑色肿胀的恨意控制着,她重新从奈杰尔内衣抽屉的底端找到那个装满钥匙的一只雪茄盒子。这在她眼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精明小男人把担心会弄丢、会消失和会忘记的所有东西的钥匙,放在一起的地方,就算别的钥匙都不见了,只要这个雪茄盒里的钥匙还在就行。这些钥匙是缝纫机钥匙、旧珠宝盒钥匙、写了五年才写完一整本但最后由于太尴尬而扔到一边不敢再读的日记本钥匙等诸多女性钥匙的男性版本。她把雪茄盒从那个很深的抽屉里取出来,用不同的钥匙去试验不同的箱子。一个相当大的手提箱很轻易就被攻陷了,而且是被一把看起来很简单的钥匙打开的,开箱后,传出一阵腐坏的臭气,像来自融化了的乳酪。原来那里面装着的是卷成一团的一看就知道没洗过的橄榄球衣,什么颜色都有,橘色的和黑色的,深紫色的和猩红色的。还有她觉得是沾染了旧时尘土的成捆的袜子,20世纪50年代的液体,甚至,那个年代的蛋糕屑——她从来不知道奈杰尔玩过英式橄榄球。她赶快把这只手提箱锁上了,但打开这只手提箱极大鼓舞了她,所以尽管遇到了几次失败,她还是坚持不懈,这是一种带有美妙快感的暴行实施,一种得到了正当性辩护的暴行。她打开了另一只箱子——应该是一个档案箱——装了大量的学校照片,五岁的奈杰尔、九岁的奈杰尔、戴草帽穿西装外套的奈杰尔,站在一排排目不转睛、目光如初星、嘴唇坚毅丰盈的年轻男子中间的面色黝黑的奈杰尔。然后,一只非常小巧的、构造相当繁复而且有些厚度的钥匙——这只钥匙绝不是那种随心所欲打造出来又大批量复制过的钥匙的其中一只,它很特别,是有一丛尖利细齿的桶状钥匙,打开的是一只巨大并且古旧的文件箱,就像“财政预算发表日”当天,财政部长挥舞炫耀的那只文件箱一样。
她仍没有发现威尔基的信,但她发现了一些收藏好的杂志和照片。“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东西。”一个男人常常对另一个男人说,或者一个女人常常对另一个女人说。然后点头示意,是一种世故的心照不宣。这么多肉体,在这种肌肉上如此程度的拉伸,这么多球体,这么干净、丝滑、桃色的皮肉上又裹着这么一层晃眼的高光,这么阴湿的洞穴竟然敞得这么开,这么闪亮的尖头,这么白如珍珠的牙齿在接近、在吞咽,这么紫的像抽芽似的血管,这么多的物件,这么多的捆缚,这么不真实的扭曲发生在这么不可能压缩的却像橡胶一样的身体上,这么光滑的噘着的唇,这么肿胀的充血,这么多泪,这么多恐惧,这么多纵情欢乐,每样都面面俱到。这么多富有创造力的角度,一个阴蒂,一个肛门,一个龟头,一个小舌,一个这样的或那样的、流质的或硬实的事物的串联。一本叫作《我的坏坏的小小的床头书》,另一本叫作《调皮女孩们所受的真实惩罚》。人的身体并不是无限度地五花八门,但它五花八门的程度确实是要比这些图片中所展示的一系列姿势、情态和身体部位要高得多。人的色情想象似乎在严格的条框范围中边受制边努力工作。扣锁、链条、皮鞭、尖锥、笼子、皮靴——自从中世纪的刑讯室被修好了以后,一切没有太多变化,除了橡胶的发明问世,这制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品和人类习惯。如果你要问弗雷德丽卡这些东西会不会造成伤害,或者是否应该被禁用,她会给你一个正统的答案,一个适用于任何忠告式专栏的正统的答案——“不,它们没害处,它们有娱乐功能,如果人们喜欢它们,它们就是有用的。”但看了这些赤裸裸的屁股、这母猪一般的乳房、这张成球形的嘴巴,她自己的身体反应让她十分措手不及。她很快想到了自己,想到她在暗影里的乐趣——她思考:在这种程度上她对这些照片的反应是色情的——她回想:当他在……当我在……当我们一起在……在他的头脑里他看到……她恶心起来了,她知道已经看见的不能当作没看见,她知道这一点也不重要,她也知道这暗光中一闪而过的性幻想,已经令所有事情改变了。就像在劈裂的树杈细枝中,竟找到了粗重的树桩,她五体投地、疯狂地告诉自己:“我没办法假装自己没看见。有的人会被吸引,有的人会被击退,我是被击退的那个。”这也不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吸引力隐藏于厌恶感之下,像带有一些模糊的气味,这我都明白——也不止这一点,全部的事情,都简单到可怕的程度,像露天游乐场上的玩具娃娃,这是有辱人格的。不管我善良的、自由主义的头脑如何避免那个评判意味重的词,这始终是有辱人格的、肮脏下流的,那所有的粉红色的、橘红色的、明晃晃的怒放的肤肉。
她想过要不要点起篝火烧书,这让她回忆起她父亲在她的童年里也点燃过篝火,焚烧了她谨慎隐藏好的秘宝——《少女的水晶》。可怜的比尔,他怎么能将《少女的水晶》与她眼前这番恶心的叙事画面,或者与对水晶的病态狂热所相提并论?她也无法回答。她自己的性爱想象总是发生在文字之后,总是取材于没有被言语文字说出来的部分;在她明确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做些什么之前,她想象的是伊丽莎白·班内特和达西最终裸裎相见[6],她也想象过罗彻斯特先生[7],但罗彻斯特先生带来的是舒适的带有保护感的兴奋,还有一种爱的表情,对“她”的爱,简·弗雷德丽卡,或者是弗雷德丽卡·简,那个被爱的女人。
“如果你把手指放到其中一个丰满的乳房上,”她对自己说,“那乳房会像气球一样把你的手指弹开,搞不好还带着一阵哼唧,或金属般砰的一声。”
她终于锁起了这只档案箱,把它放回原来发现它的地方。
在她自己的睡袍口袋里,她找到了威尔基的信。
当然要说并不是她把信放在那儿的,也有可能。她的确记不得曾这样做过。
弗雷德丽卡、奥利芙、罗萨琳德、皮皮和利奥一起乘坐着路虎车去史派森德镇。她说她想搭这趟便车,在一定程度上,她确有此意——她想要离开布兰大宅透透气——她同时也想打几通私人电话,但并不知道要打给谁;她已经沮丧到无力承受威尔基的尖锐了。史派森德镇是一个小型的市集镇,小镇的一端被牛栏和褪色的混凝土场院占据。另一端却是美的,有一家小客栈,叫作红龙——沿着小客栈是一条宽阔长街,开设着旧式杂货店、烘焙房、肉店、糖果店,和一间镶着厚防护玻璃罩的男性服饰用品店,还有一间看起来更摩登一点的店,卖的是老派物件——当地的手工陶器,家庭自制果酱和腌菜,还附设一个把药装在彩色瓶子里卖的药房。主路还分出一些支路,沿路上是红砖的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屋,支路再上端是一幢幢低矮小屋,其中一些拥有开满鲜花的小花园、擦拭干净的黄色门环和干干净净的蕾丝窗帘。镇上有两间咖啡馆:一间叫“手纺车”,一间叫“紫铜壶”,两间咖啡馆都摆放了纱锭状椅子腿的扶手椅,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的印花坐垫,还有椭圆形或圆形的岩石桌。基于某些原因,瑞佛一家人总是去“手纺车”咖啡馆,从不去“紫铜壶”。他们喜欢“手纺车”的英式奶油茶点,司康饼、覆盆子果酱和康沃尔凝脂奶油。这家咖啡馆的茶壶都包着手工编织的茶壶套,茶壶套上有凹陷式的间隔,壶盖上是羊毛编织的壶顶。弗雷德丽卡一直等到皮皮端起了茶壶,才说自己忘了在药房拿些东西,说去拿了就立刻回来。在药房的上缘一点,就是个电话亭,从“手纺车”里面是看不到那个电话亭的。
她有一大把零散的便士和先令硬币。她站在红色电话亭里,将一把零钱全部放在撕裂和毁损了的电话簿上。电话亭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种气味——陈烟的臭味,淡淡的尿臊味,窒闷的灰尘味,酚醛塑料气味和石头的冷冽感。她拾起电话,拨给接线员,她对接线员陈述着——这让她在最后一刻做了决定——她要打给艾伦·梅尔维尔。远处带着咆哮意味的牛叫声传入她耳里。她等待着,聆听着电话中的咔嗒、嗡嗡、空白音和刺耳的传输音,最后,突然响起的是一个清晰的苏格兰腔。
“喂。喂?”
“艾伦?”
“我是。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艾伦,是我。弗雷德丽卡。”
“弗雷德丽卡!”他叫着,听语气他很高兴,“我说呢,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听到你的回音。你好吗?你在哪儿啊?你打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总是这样的,即使是很亲密时,他也保持着令人惬意的谦恭和游离。
“不。是的。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多开心收到了你的信。我觉得你离我非常遥远——从各方面来说都很遥远,不仅仅只是距离。听到你的声音,我好愉快,我真的好愉快。该死,钱不够了。等一下。这下就行了。我又多投了一先令,我们可以继续讲了。”
“我可以打回给你吗?你的电话亭在哪里?”
“史派森德镇。不用打回给我,没事的。我攒了很多零钱。我从电话亭打给你是因为——我打给你是因为——我觉得可以更自由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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