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三个人在她不在场时,互相说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她在紧闭的门后,听到她们一阵热情的低语声,她们有紧张的语气、坚持的语气、痛苦的语气、欢笑的语气,这些语气是她在她们面前从来没有听过的。
她不想知道她们的事。她跟奥利芙不是一类人,跟罗萨琳德不是,跟皮皮·玛姆特也不是。她们清楚地对她表明这一点,既没有带着残酷的意图,也觉不出来带着善意的必要性,她们只是想把一些事情阐明——她碰巧出现了,奈杰尔碰巧看上了她,她碰巧成为利奥这完美生物存在的必要条件;房子很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她说的话不多,她感觉自己有点虚弱,的确,也有点懦弱。她们都各自为政,不过如果她需要有人帮她跑个腿,找个医生,寄个信什么的,她们都随时准备好了似的,太过乐于帮忙——也只是“太过乐于帮忙”罢了。帮助她适应、融入布兰大宅的生活方式,帮助她取悦奈杰尔和利奥。但她却无法为她们提供任何帮助——可能除了一件事,就是别碍手碍脚,这也正是她在做的,但她们可能并不欣赏她这种不碍手碍脚的做派。
在婚姻的初期,她和奈杰尔都把布兰大宅当作一个蜜月度假胜地。他们手牵着手攀爬着通向卧室的楼梯,每时每刻都牵着手,咖啡时光、正午、下午茶时间和晚上。弗雷德丽卡记得,他们在递茶杯时,在倒葡萄酒时,触摸着对方。他们径直从两个姐姐面前穿过,站在楼梯上的皮皮也被他们视而不见,就像她们从不在场似的。此刻的弗雷德丽卡,孤独又脆弱,回想起来,为以前的愚行而羞赧不已,或者是那些她以为被当作愚行的事情——无论从前还是此刻,没有任何人跟她反馈过是否有“愚行”的产生。奈杰尔像是住在他自己宫阙里的“帕夏[4]”,她是这么想的,但她不能说。利奥是住在女眷后宫的小男孩。利奥会在八岁左右被送去寄宿学校。他会去念他爸爸念过的学校。
弗雷德丽卡觉得她无法接受利奥被送去宿舍里,跟一群男孩子同睡。她曾经看过那些住宿的男孩子哭,这一点也不好。
弗雷德丽卡觉得等利奥走了之后,她自己也可以走了。
弗雷德丽卡觉得当利奥八岁时,她都已经三十二岁了,她的人生基本上算结束了吧。
她遇到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时,她们俩像是一体的,但她们并不是双胞胎。奥利芙比罗萨琳德年长,但大不了几岁。她们都比奈杰尔年纪大,大了五六岁的样子,也可能是七岁——反正,弗雷德丽卡没问过,当然也没被主动告知过。这意味着她们俩都在三十岁左右,她们自己肯定也想过嫁人这回事,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们要嫁人。不过,她们已然嫁给了布兰大宅。她们从不争吵,甚至连姐妹间的小口角也没有过,这让弗雷德丽卡惊奇而疑惑。尽管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弗雷德丽卡却给自己讲述了一段关于奥利芙和罗萨琳德两姐妹的很长的故事,她们曾经斗到要死——抢过同一个男人,也因为在姐妹中一个人有焦急离开的渴望而发生争执,那个人渴望去做点别的事,比如去开拉力赛车,去医院里当护士,去考一个关于家禽饲养的学位,去乘坐一艘希腊游轮——弗雷德丽卡的想象力瓦解得极快——在她杜撰的故事里,姐妹俩两败俱伤,也产生了恐惧,因此,姐妹俩答应彼此永远都不要再有分歧。她幻想出的这个故事根本无凭无据,但有真凭实据的是,即使在没人看她们时,姐妹两人的脸也像是各戴着一副郁卒的闷闷不乐的表情面具那样。像奈杰尔一样,她们两条明确的、实心的、棒状的、深色的眉毛之下,是和眉毛相距“遥远”的、巨大的、凹陷的、深邃的眼窝。奈杰尔的胡须很浓密,每天要刮两次胡子——沿着他的长脸,从下巴到颧骨那片贝蓝色的须根阴影,是他的魅力点之一。他们姐弟三人都有着能垂下大片阴影的上唇。奥利芙和罗萨琳德的头发剪得整齐,一丝也不会翘起来,但其他部分的毛发——她们的粗花呢衣服,她们健美的、密布黑毛的腿,甚至她们的嘴唇上方,都是毛茸茸的。她们看起来不高兴时并不代表她们真的不高兴。奈杰尔在最尽兴地自娱自乐的时候,显现的竟会是极其阴郁的样子。这就是他们脸孔固定的神情。利奥遗传了他们庄严的双眼,但形状像易变的几何图形。
姐妹们有她们的社交生活,其中并不包括弗雷德丽卡。她去过郡上的一两场公共表演,那些飞身跳跃的戏码、马鬃和皮革的气味,都让她挺享受的。她也学会了骑马,她用自己的方式骑着,她享受着骑马——她曾以为置身于这个异度空间般的世界中,会充满无限惊喜,但只有骑马这一部分,最接近她对惊喜的预设。她喜欢和奈杰尔一起骑马,她喜欢策马漫步草叶沾着露珠的草原,她喜欢看奈杰尔匀整的身体前屈靠向飘扬的马鬃,骑在她的前面——这动作中有一种即时性,让她立刻兴奋起来。她喜欢朝着地平线猛冲。但和奥利芙、罗萨琳德一起骑马,却并不是那么奔放的。她们喜欢彼此陪伴、漫无目的地骑着马,让马快步小跑;另外,她们喜欢打猎,这是弗雷德丽卡不想去尝试的,但她们姐妹俩几乎是无视般地鄙薄着她——“为什么我们需要在乎你认为什么是对的?”弗雷德丽卡的骑友来来去去,因为各家各户开着路虎车来来去去。一个叫作佩姬·格里辛尔的女人,一位优雅又容易紧张的女士,带着袭人的马华丽香水味,曾尝试着要与弗雷德丽卡结为朋友。佩姬·格里辛尔去过弗雷德丽卡家,和这位新嫁进来的瑞佛太太,一道坐在休息室里。她一坐下,就立即推出了她先生不忠行为的私密话题,仰头灌着掺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就像一把正怒放的花束的花朵必须靠着水和阿司匹林才能重注活力一样。然后,她就睡倒在沙发上,皮皮·玛姆特带着私人司机进来,把她扛起来,开车送回家。“我恐怕,这种事总是发生,”皮皮对弗雷德丽卡说,“不管怎样,有些人总是离不开杜松子酒。就算有了杜松子酒疗法,她的反应也不怎么样。一个迷失的灵魂,可怜的佩姬,说起来真可悲。”弗雷德丽卡疑惑,皮皮·玛姆特是不是也经诊断,会成为另一个潜在的迷失的灵魂。
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最牢靠,也是最常被邀请的、最常被征询的朋友,是一个比她们俩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子——爱丽丝·英格利希,娇小、活泼,一整头像开塞钻似的松软银色卷发,一张圆脸的底端是一个极尖的下巴,那张脸很宽阔,上半张脸上是一双很蓝的眼。爱丽丝比瑞佛姐妹有生气得多,在她和弗雷德丽卡见面后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她多次和弗雷德丽卡说:“我们必须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弗雷德丽卡逐渐认清她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爱丽丝竟对奈杰尔抱有企图——尽管弗雷德丽卡一点也不明白,爱丽丝的意图是否有任何站得住脚的依据。至少奈杰尔从来没有提起过爱丽丝·英格利希,但这对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对另一方有没有意思,都构不成证据。爱丽丝·英格利希常常带着一种坚定的得意扬扬,说道:“我知道奈杰尔觉得这样或那样。”比如,实施综合学校教育的危险性,或者是议员们对下议院所撒的谎的荒谬度,又或者是一个廉洁的司法机构存在的重要性。尤其是大选制造出了人们壁垒分明的立场后,她来得更是勤快——她的到来跟当地的保守党委员会有关——她的屡次到访也激发了奈杰尔对自己认定的政治观点的态度更加坚定。弗雷德丽卡在初期爱丽丝坦诚对奈杰尔的感觉时,觉得很有意思。拥有一件别人很渴望的东西是令人愉快的——或者,更加确定了别人对你所拥有的东西的渴望,这可真是痛快。但是她对那个新崛起的保守党支持者奈杰尔并不抱同情,如果奈杰尔在场,肯定也会在郡上、在伍斯特市的后街上掀起反抗,阻止那个卑鄙下流的、鬼鬼祟祟的肮脏小人哈罗德·威尔逊[5]。爱丽丝知道奈杰尔觉得威尔逊完全不讲原则,完全坏心眼,完全无能。爱丽丝知道奈杰尔觉得威尔逊想要把每个人辛辛苦苦赚来的储蓄都捐给“乞讨者”,好让他们能开心地坐收政府的渔利,好让他们豪奢入住一分钱都不用花的公寓里,好让他们在屋外停着车,好让他们在屋内安装电话——是这样的。爱丽丝甚至知道奈杰尔想让弗雷德丽卡去帮忙劝阻郡上的那些店主,不要再听那个无耻之徒的虚妄奉承——即使奈杰尔从来没跟弗雷德丽卡提起过政治。弗雷德丽卡推测奈杰尔是投票给保守党的——这是他不正当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像唐璜,像拜伦,有着终极的、不可被接受的罪孽。她还推测出奈杰尔知道弗雷德丽卡是不会也不愿投给保守党的,但最近她也开始好奇起来——奈杰尔是否曾经对她说过任何与爱丽丝所称的“我知道奈杰尔觉得……”有相似之处的话,如果真说过,弗雷德丽卡在嫁给他之前会三思一番,因为他的品位会变得——像爱丽丝一样——完美又完全地不可接受。但是他显得对政治漠不关心。弗雷德丽卡清教徒式的家教,让一种奇怪的效应,作用于她此刻对政治的看法。因为尽管比尔和温妮弗雷德都是忠心的工党党员,出于阶级出身、出于本能,也出于缜密的信念,他们还是以宽容、不盲从世俗、深思熟虑的怀疑论者的传统,把弗雷德丽卡这个女儿教养长大,要求她凡事都多思考几遍,要求她对每件事都看到正反两面。比尔也有着自己的一些执迷,其中一项就是对执迷本身有着相当执迷的排斥反应。所以弗雷德丽卡知道自己对保守党直接的反对本能也是值得深究的,从表象上看,是保守党反同性恋、反黑人的态度。“同性恋者、黑人,和保守派女性一样,都是人类”,弗雷德丽卡明白也坚信这一点。可是,当爱丽丝·英格利希说出“你必须伸出援手,弗雷德丽卡,你必须拥护大众”时,弗雷德丽卡因天性中的厌恶感,觉得恶心,以一种在这个房子里从未听到过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他们不是我的大众。”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出来了,“并且,我很高兴他们不是,我必须这么说。”
她上楼去了,步履沉重,踏出砰砰的声音。她关上了她卧室的房门,砰的又一声。但任何的“砰砰”又有什么用呢?
她寻找托尼的信,想安慰一下自己。自从他把信都收走,她就再也没有看到她那一沓信;那些信被怒火和泼溅的血弄得污浊了,连写信人知道了都会恐慌。她找到了托尼的信,充满理想主义和机智辩言的信;也找到了丹尼尔的,信中是愧疚感所导致的一场短暂的波涛汹涌。但他说得对。她应该写信给比尔和温妮弗雷德,她却又不能。她担心再过上一遍斯蒂芬妮过世前后的那一段日子。她心里有一部分希冀随着姐姐的死终止了,她的过去,她的家人,每件事,每个人,因为美好的记忆比不好的记忆更令人痛楚。那段充满着动荡情绪的结局,让整件事显得无比骇人;斯蒂芬妮的微笑,斯蒂芬妮的聪慧,斯蒂芬妮懒洋洋的平和宁静,都变成了鬼魅、幽灵和可怖的无形的残像不受控制地骚动在虚空中。丹尼尔说得很对,比尔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能又因此失去第二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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