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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弗雷德丽卡,你听起来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不。并没有。不。我只是有点孤单。就是这样。”


电话亭玻璃窗上有个空洞。是利奥,他的小白鼻头正挤在窗玻璃上,对着弗雷德丽卡膝盖的高度。她环视四周。原来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都在从不同的位置盯着她。她们看起来相当冷峻,但是当她们看到她在张望时,开始挥手和微笑,带着鼓励的神情。


“我得挂断了,艾伦。”


“但你还没说什么啊,亲爱的,你还没开始说话呢。”


“我必须得挂断了。大家都围绕着电话亭。”


“让他们等一下啊。”


“我没办法在她们盯着我的情况下和你讲话,我不行。我得挂了。帮我问候大家。告诉大家他们的信都、都……”


“弗雷德丽卡,我可以打回给你吗?”


“不可以。也可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再试着打给你的。”


“你听起来不妥,弗雷德丽卡。”


“我得挂了。我得断了。”


“弗雷德丽卡……”


“再见。帮我向托尼和其他人问候。再见……”


她们不需要批评她,她们不需要问她正在打给谁,她们甚至不需要说:“你说你要去药房,但我们却在电话亭里发现了你。”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她们心中总是极其明确的。弗雷德丽卡说:“抱歉让你们等了。”她们却说:“没关系,你没让我们等,我们也只是碰巧路过。”然后所有人都钻进路虎里,弗雷德丽卡坐在皮皮和奥利芙中间,利奥则坐在皮皮的腿上。


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受困于此——这种想法是一个错觉。我随时都可以起身离去,比如说明天,我可以做到。如果我直接说‘我现在要离开了’,她们三个人应该会很开心听我那么说——就是这样的。”


利奥说:“你的茶凉了,我们好奇你去了哪里。”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上,紧握着她的手。她却很僵化地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奥利芙和皮皮坚实的臀部就在那儿挤压着她的臀部。


利奥对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8]产生了兴趣。弗雷德丽卡尝试着给他读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托马斯小火车》和更多《霍比特人》的故事,但是每一天晚上,利奥都坚持让她重复读这本味同嚼蜡的书。他几乎可以复述出书中大部分的情节,并且对结局情有独钟——狐狸相信自己施展计谋杀死了獾。


“我要把那个肮脏的坏蛋埋葬在他自己挖好的洞里。我要把我的寝具都搬出来,在大太阳下晒一晒。”托德先生说。


“我要用软皂,要用猴子形状的香皂,用所有不同香皂;还要用苏打水和硬毛刷;还有波斯粉[9]和石炭酸来去除这种气味。我也得给自己消消毒。可能得烧点硫黄。”


“什么是硫黄,妈妈?什么是波斯粉?”


“硫黄是黄色的,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弗雷德丽卡说,她连说话的语气都被碧雅翠丝·波特的习语所感染了,“火柴上就有硫黄,还有烟花,坏掉的鸡蛋也会有这种气味,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鸡蛋几乎都不会坏。那可是一种难闻的气味。”


“如果用坏鸡蛋的气味去去除汤米·布洛克的气味,那他身上的气味该多糟糕啊?”利奥问,“你觉得他闻起来像什么?”


“也许像好几个月没洗的脚的气味吧?”弗雷德丽卡说,“可能你也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气味。”


“维戈先生做园艺的时候,我闻过他的衬衫,”利奥说着,“爸爸说维戈先生浑身臭烘烘。你觉得汤米·布洛克闻起来像维戈先生吗,妈妈?”


“应该更糟吧。利奥,你不应该说任何人臭烘烘,那是一个不雅的词,这个词会伤了别人的情绪。”


“但我喜欢这个词。臭烘烘、臭烘烘、臭臭烘烘臭烘烘,臭像松针一样,而烘烘像小黑的大便和小便。”


“你的臭烘烘说得够多了。我们接着念故事吧。”


“噢,你还没有告诉我波斯粉是什么呀?”


“对啊,还没。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昨天就告诉你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可以去查查看啊。”


“我的确可以。但我怎么知道你会想一直听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的故事,一直听到了第四遍。”


“你应该知道的呀。我爱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我们明天也要读他们的故事。我喜欢看他们对彼此做一些可怕的事。他们是可怕的人,做可怕的事,一切都是可怕的,但小兔子最后很安全就够了。我只是有一点害怕,他们也害怕,我是说小兔子们。他们的妈妈折了她的耳朵,因为她也害怕。你怎么折你的耳朵?”


“如果你不是只兔子,你就没办法折你的耳朵。像这样。”


弗雷德丽卡把手放在头上,做做样子折了折自己的红头发。利奥尖声地笑起来——妈妈对于故事演绎,更叫他兴奋。


“继续读吧,现在,继续读。”他催促着,“托德先生打开了门……”


“汤米·布洛克坐在托德先生厨房的桌子上,他把茶从托德先生的茶壶倒进托德先生的茶杯里。他自己全身是干燥的,咧着嘴笑;然后他扔了茶杯,往托德先生身上泼滚烫的茶。”


利奥边尖叫边笑,在他的枕头上滚来滚去,笑到流眼泪,慌慌张张稳住了呼吸。弗雷德丽卡抚摸着他的头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抓着她的头发,小脚乱踢,继续笑、继续抽搐。


大约是过了一星期之后的一天,奥利芙、罗萨琳德、皮皮·玛姆特、弗雷德丽卡,还有利奥,他们在一起喝茶,车轮轧在砂砾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罗萨琳德说:“肯定是爱丽丝来了。”皮皮·玛姆特满嘴都是没咽下去的水果蛋糕,说:“不是爱丽丝的车,是路虎的声音。”“也不是我们的路虎,”奥利芙说,“我们的车没有这么震的噪声。”“听不出是谁的车。”罗萨琳德说。皮皮走近窗户。“是三个男人,”她说,“没一个是我们认识的。正下车,走向我们的大门。”“难道是保守党的说客?”奥利芙问。皮皮已经走去门边。一阵男人的低语声后,最终响起一句很大声的“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站起来,趋身走向大门。皮皮·玛姆特站在那儿,在通向前门的一段阶梯上——那是一个他们并不应该置足的地方,那是一个他们的存在感很不真实的地方,但他们却真的在此——托尼、艾伦和休·平克。他们的路虎崭新锃亮,休说:“下午好,玛姆特女士。我们碰巧路过……”


“所以就想来找我们的老朋友弗雷德丽卡。”托尼接着说。


艾伦说:“弗雷德丽卡,我们没有打扰吧,我看?”


弗雷德丽卡担心自己会哭出来。她跑下台阶,用双臂环绕住艾伦的脖子,他也抱了她,休抱了她。休·平克在她脸上留下一枚轻吻。皮皮·玛姆特站在门道上,观察着这些随性的拥抱。


“喝杯茶?”弗雷德丽卡问道,带着轻微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你们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那正是我们想听到你问的,”托尼,抢在皮皮·玛姆特还没开口之前说,“你真友善。”他虽然这么说,但皮皮·玛姆特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友善。托尼接着说:“我们这一路走得挺远的,正需要一点茶呢,是吧,艾伦?是吧,休?”


他们进屋了,真是一个充满精力的集体,他们给彼此投来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先于奥利芙和罗萨琳德伸出手来之前,跟她们握了手。


“你找到来路了,我看。”奥利芙对休·平克说。


“不难找。我们也只是路过。想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弗雷德丽卡,碰碰运气罢了。”


“茶凉了,”皮皮·玛姆特说,“我去泡一壶热的。”


她推着餐车出去了。弗雷德丽卡为大家互相介绍:托尼、艾伦、休、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


每个人都就座了,从眼中观察着彼此,从心底考量着彼此。艾伦先开口跟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说了些客套话,比如布兰大宅有多恢宏,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则简单回应,她们已经从气势上算输了。


托尼说:“还有你,亲爱的弗雷德丽卡,你怎么样?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快跟我们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陪着利奥,”弗雷德丽卡说着,却打住了,“你们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每个人的事情,告诉我你们正做些什么。”


托尼说:“大家都得了‘选举热’。”


艾伦说:“我在泰特美术馆教一些课,我讲的主要是透纳——我突然对透纳有了兴趣,我一向都觉得自己不喜欢浪漫主义画派,但却有了兴趣……”


休说:“我啊,卖出了那首石榴诗,就是我寄给你看的那首,卖给了《政治家》。我写了不少诗,可能会凑起来出一本书吧,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书名该不该叫《钟和石榴》——基本上是这么定名的,但我很想以‘钟’为主题,当然不是想媲美于吕贝克的钟声。如果一定要说,应该是类似‘玛丽小姐真倔强’那种概念[10]。”


“带着银铃和贝壳。”利奥背诵着。


“没错!”休对利奥说,“花园里满布着闪烁的东西……”


“除了银果和金梨[11]。”


“你儿子是个诗人,弗雷德丽卡。”


“他喜欢文字。”弗雷德丽卡说。


“他看样子就很着迷于文字。”托尼边说,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两位黑乎乎的姑姑。她们只字不言。皮皮·玛姆特推着她的餐车回来了,餐车上是新沏好的茶。托尼吃了三块水果蛋糕,艾伦吃了一个黄瓜三明治,蘸着巴敦酱。


“威尔基呢?”弗雷德丽卡问,“你们肯定见过威尔基,对吧?”


“他整天忙着他的电视游戏节目,刚录完第一集,他说好笑死了,文学骑士们和戏剧小姐们天天在那儿殴斗,弄出些笑料百出的错误,把奥登的作品错认成拜伦的。这都是威尔基说的,他还说有人把狄更斯错认成奥斯卡·王尔德,把莎士比亚错认成福雷斯特[12],他还让我们转告你说你一定得来上这个节目玩,每个人都去玩了,连亚历山大也去了,反正你也得去玩……”


“你绝对会让那些人都输在起跑线上的,弗雷德丽卡。”艾伦说。


“没有人想要在电视上看到我。”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一定能让每个人都想看到你的,你总是能这样的。”


他们尽情享用着茶点,对为他们提供茶点的这栋房子里的生物们暧昧而笑,他们三个总是轻柔、明快地异口同声,他们共同追忆也互相引述,他们并不是冥顽不化地粗俗和不容人插嘴,但他们大谈特谈弗雷德丽卡开过的店,弗雷德丽卡喋喋不休的一些话题,还有弗雷德丽卡的绯闻和想法……这些也都是弗雷德丽卡多么渴望聊的。所以,她渐渐融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她告诉休她喜欢他那首“石榴诗”的原因。她说着黑暗中那棵长着丰盈果肉和饱满种子的石榴,说着天空中那个震怒的德墨忒尔。他们两人——休和弗雷德丽卡,引用着对方的言语,融洽又一致。


利奥突然插了一句,是诗中的一句:“无序地用粉色指头摘取着。”


休对利奥微笑:“我不知道你妈妈也读给你听了。”


“妈妈没有读过,”利奥说,“是爸爸读的。”


沙发上那两位深色妇女嘴巴闭锁地互相对视。弗雷德丽卡向利奥伸出了手。休还沉浸在自己的诗中,没有发现这些细节。他问利奥:“你爸爸喜欢这首诗吗?”


“我想他并不喜欢。”利奥回答。


“诗歌并不是他的……”弗雷德丽卡接了话。


“他喜欢的是《霍比特人》,”利奥说,“我也喜欢过。”利奥答得彬彬有礼。


艾伦·梅尔维尔提议:“我特别想在你家的小树林里走走,可以吗?弗雷德丽卡。我们可以去走走吗?我来自灰蒙蒙的北部,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村庄,但它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