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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在你究竟该做什么呢?”那个戏剧性的轻蔑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起身穿衣。屋内昏暗,四下无声,门窗紧闭。她即将犯下罪行。她没有任何行李,她不想要这段人生中的任何东西。即使她都已经在一阶一阶地下楼了,她还在跟自己商讨着到底该不该走。但她的身体在做主,她极有实效地秘密潜行着,像一个偷猫贼,快速穿越了厨房,离开了整个宅邸。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夜里,弗雷德丽卡在马厩场里昏暗的灯下,看见一个个灰色的蒙纱的庞然大物在马厩场里游移。她停下脚步,到马鞍房里取了一只手电筒,又小心翼翼、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以墙垣的影子为路标,走回她曾经亡命逃窜过的路线,来到有围墙的那座果园里。夜雾伴随着她移动,扩散又聚拢,让她眩晕,苹果树、樱桃树,本是光秃秃的,现在都被雾气镶上了边框,不一会儿,又在月光之下一一现形,那月亮悬在一方黑蓝色的只有寥寥孤星点缀的夜空中。这个晚上刮了很多风,而且几乎是飕飕的疾风,吹得枝杈胡乱拍击、簌簌作响。她感觉从脚底传来自己心脏的声音,她站在果园边上,鹅莓丛、梨树、杏树围成了墙,那是果园最阴暗的一处。她以为她听到身后紧跟而来的脚步声,所以她驻足细听,除了万籁俱寂,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心惊胆战。一个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一支剑或一杆枪的男人,随时可能跳出来。头顶的月亮,经过一番云遮雾罩,展露了满月之姿。天空像起了骚乱,缎带、碎布和一层层烟雾在追逐和缠绕。


矮丛里传来一个声音,一种踉跄地摩擦着木丛的声音,是矮丛根部那边发出的,响了一下就消失了,像有东西立即蹲下不动。她心想:搞不好是一只獾。树林里住着獾,据说也会爬进果园里,会爬到人类居住区和野外的中间区域。矮丛那边再次发出一点很轻微的窸窸窣窣,又停了下来。夜间觅食的动物,在行动。


她走到果园门前,扭转着钥匙,打开了果园的门。她面对着园外漆黑、黏湿又宽广的土地。骤然间,她身后是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她怒不可遏之际转过身来,把手电筒发出的刺眼灯光照向那个步步逼近的人。“你现在还能打什么主意?”她脑中播放出这句话。但她的手电灯光中没有人脸的出现,只有慌里慌张的气声,还有一双胳臂环扣住她那条受伤的腿,像蛇一样紧紧箍着,越来越紧。强壮又幼小的双臂,还有埋在她伤口上的一张脸,似乎要把脸挤进她的伤口里。


“利奥,放手。你弄痛了我的伤口,我的宝贝,快放手。”


“不!”


“我哪儿也不去,你快来我手边。”


那是黑暗中的一场角力赛。弗雷德丽卡使劲拉起她儿子,利奥在被拉起的过程中,用他那金属线一般的手指和很能盘绕的腿脚,紧抓着能抓紧的他妈妈身上的每一部分。他终于被妈妈提起来了,他的手死命地勒住妈妈的颈部,他的脸嵌进了妈妈锁骨的部位,他以倔强的决心,把自己的身体和妈妈的身体黏合在一起。他穿着他的睡衣,脚是光着的;他的脸弄湿了,他咬紧了牙关。


“利奥,利奥。”


他不说话。他们站在那儿,然后她坐了下来,小男孩还是像绳索打结般搂住她的脖子。


许多年以后,在巴西的利奥内格罗,一个名叫纳萨雷诺的印第安人会递给弗雷德丽卡一只好不容易从一棵树上拽下来的树懒。这只树懒浑身是灰色的毛,在旅馆前面的那块空出来的地面上,它动作非常缓慢、缓慢,几乎像不能动弹一样。它长着三只新月形的长指甲,它弓形的双臂摆出任何姿势都显得无力。它瞪着圆圆的、黑黑的、小小的眼睛,盯着某一样东西看,没有思维也没有表情。弗雷德丽卡起先以为这只树懒的颈部有一块甲状腺肿,一块凸起,后来才看到它并没有肿块:原来,绕在它颈部的是它的孩子,因为抱得那么紧,根本辨不出小树懒的轮廓,在树懒妈妈神秘的灰色毛中,竟然藏着八只小树懒,树懒妈妈的锁骨处埋着外人绝难辨认出的一只小树懒的头。树懒妈妈的怪事看在弗雷德丽卡眼中,令弗雷德丽卡刹那间回想起那夜在果园大门边的一刻,她儿子也攥着啊抓着啊,想挖开她的身体,重新钻回去。当然她现在无法想象,但多年后目睹着树懒又想起来,自己和儿子曾站在果园门口:“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刻,没有比那更糟的了。”


利奥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你——走。”


“没事了。我抱你回床上去。我们回房间里去。”


“不。我——要——走。”


“你不明白这一切,孩子。”


“我很累了,”他说,“我想事情、想要怎么做,想得很累,我真的累了。我要和你一起走。你不可以也不能不带我走。不行。”


“利奥,你松开一点。你像海中老人一样,盘踞在辛巴达的脖子上[18]。”


“继续背着我,”他说,“‘继续背着我’。他就这么说的,那个老人。”


于是弗雷德丽卡停止了一切想法,继续出发了,焦急又蹒跚,越过了果园外的平地,身上还有一个滚烫的孩子悬在她胸上,死死地用手脚钳着她。就这样,他们竟然走完了所有的台阶,这期间,利奥的手丝毫未曾松懈。他们已经往树林里走了,顺着紫杉树之间的隙道又跑又走。弗雷德丽卡一次次怯懦地问着:“你还好吗?你会不会不舒服?我的宝贝。”他也不回答,只是用力愠怒地抓牢妈妈,他的动作有些迟钝,让人以为他睡着了或死掉了,只剩下抓攫的力量。她看着黢黑粗壮的树干,还有云在僵直不动却飒飒而鸣的树枝间穿梭,她在疼痛和苦痛中移步,想象着另一个年轻的弗雷德丽卡,因自由的欢悦而跃动着。她再也记不得任何男人的身体,她只会记得这一个火热的、发怒的、贪婪的男孩;她再也不会记得任何肉体上的快乐和痛楚,她只会记得这双手臂的触感,他头发的气味,他呼吸时奋力的震颤。“我们两个人都清楚知道:我打算遗弃他。”她磕磕绊绊地跑着,心里面这样想,“这件事会成为我们的羁绊。”她抓着他护着他的手劲跟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是一样强的。她听见他们两人的心脏一起砰砰砰地跳着,他们两人的呼吸也搅和在一起。当艾伦·梅尔维尔走出树丛接应她的时候,他摇晃不定的手电筒灯光为她在地上照亮了路,眼前这一番景象让他想起斯塔布斯[19]那幅荒唐却美妙的画中的狮子,那头大猫抓在飘散着白色鬃毛的高耸的马背上,正在猎食。艾伦立即想到她身上纠缠着一个恶魔,而他定睛后,看到弗雷德丽卡手上擎着的,是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绝望而无助。女人和孩子,袒露着牙齿,看起来不怎么像人类。


“你好,利奥,”艾伦严峻地问,“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男孩没有回答。


弗雷德丽卡说:“他自行其是。他能跟我走吗?”


“我不认为你们能被拆散。”艾伦明智而审慎地说。


[1] 考克尼(Cockney)一词,意指英国伦敦尤其是伦敦东区使用的考克尼方言,也被称为“伦敦方言”。


[2] 作家赫胥黎在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虚构了“唆麻”(Soma)的概念。


[3] F是弗雷德丽卡英文原名Frederica的首个字母。


[4] 帕夏(Pasha),是奥斯曼帝国行政系统里的高级官员,通常是总督、将军及高官。


[5] 詹姆斯·哈罗德·威尔逊(James Harold Wilson, 1916—1995),英国政治家。


[6] 伊丽莎白·班内特(Elizabeth Bennet)和费茨威廉·达西(Fitzwilliam Darcy),是英国小说《傲慢与偏见》里的两位主人公。


[7] 罗彻斯特先生(Mr. Rochester),是19世纪英国文学名著《简·爱》中的男主角。


[8] 英国童书作家与插画家碧雅翠丝·波特《托德先生的故事》(The Tale of Mr. Tod)中的角色。


[9] 波斯粉(Persian powder),一种粉状杀虫剂。


[10] 源自英国童谣《玛丽小姐真倔强》(Mary, Mary, Quite Contrary)。


[11] 源自英国童谣《我有一棵坚果树》(I had a Little Nut Tree)。


[12] 福雷斯特(C. S. Forester, 1899—1966),英国小说家。


[13] “丹佛斯太太”是英国小说家达芙妮·杜穆里埃(Dame Daphne du Maurier, 1907—1989)的代表作《蝴蝶梦》中的女管家。


[14] 克罗德·洛林(Claude Lorrain, 1600—1682),是法国巴洛克时期的风景画家。


[15] 此书为《亚历山大四部曲》的首部曲。


[16]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德语诗人。


[17] 斯温伯恩的诗歌《冥后之歌》(Hymn to Proserpine)中有对加利利人(Galilean)的描述。


[18] 《天方夜谭》里关于阿拔斯王朝英雄、航海家辛巴达的故事中,有一个纠缠在辛巴达背上的老人,最后辛巴达灌醉了老人,才把他抖落下来并杀死了他。


[19] 斯塔布斯指的是乔治·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 1724—1806),英国画家,以精心描画的马而闻名于世,被称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马画家”和“画马的达·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