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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别做出什么傻事。”弗雷德丽卡满怀疑惑地说。


“我会抓住你的!”他恶狠狠地边说边向她迫近。


弗雷德丽卡开始奔跑。


她跑得像个狂人,跑过场院,跑进了果园;跑过果园,跑进野地。他紧追不舍,当然他跑得更快,但是她跑得几近疯狂,她跑得出人意料地快,她嘴巴张大,夜里寒冷的空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跑过了野地。他在大笑,他在高于野地的斜坡顶上,冷笑地看着她在下方跌跌撞撞,他发出一阵呐喊似的笑声,把斧头朝她扔去!


她躲躲闪闪,什么也看不清,她根本不知道他的意图是好还是怎样,抑或是他真的铁了心要向她扔那把斧头。斧头的梯形刀片劈中了她肋骨的部位,砍倒了她。她和斧头一起陷落到地上,刀片削开了包覆着她肋骨的皮肉,掉落时也割到了她的小腿肚。她的睡袍很快被血水浸红了。弗雷德丽卡侧身倒地,两眼无神地看着草地,看着一座鼹鼠丘,看着天际线,看着被乌云笼罩着的黑色夜空。她呼吸困难,她眼睛疼痛。她感到自己在流血,感到自己在失血——是她体内的血,大量的温热的块状的血。今夜终于唤来一个结局。她却不合上眼睛,直盯着。


他滚跑到她身边,跪在她身边。他支持着自己,开始号啕大哭,他撕开了她的睡袍,很快绑成了一个绷带,有效地止住了她的流血。他喃喃说着:“我并不打算伤害你,我并不打算伤害你,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打算。”


“什么打算?”弗雷德丽卡语无伦次地问,很快陷入了幸福的无意识状态中。她在他的怀里又醒来:他正抱着她爬上山腰,走回宅子里去。她想:“要不我先睡一会儿吧。”


他把她包扎得非常完善。他用橡皮胶布和棉纱布把她捆扎住,他擦拭她的伤口,并帮她止住了血。他念叨着:“都是些皮外伤,你不太需要看医生,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因为你在游击队里待过。”


“嗯,这些技巧还是管用的。我万分抱歉。我还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怎么能下手……我非常爱你……我不愿意伤害你。”


“看起来可不像。”


“我知道。噢,上帝,我错了。请你必须谅解我。”


“我谅解。”


“我不喜欢你说这话的方式。”


“你完全无心。”


“求求你,弗雷德丽卡。”


“走开。我要睡觉。”


“对,你需要睡眠。”


他顺从地走开了。她躺在床上,皮皮·玛姆特把早餐送到她床边。皮皮·玛姆特说:“我听说昨天夜里你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


“差不多是那样吧。”


“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加小心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皮皮?”


“就是原话中的意思。我会多加小心的,如果在夜里跑来跑去的。”


她装出比自己设想中还要严重的样子。这给她制造了一些筹措调度的空间,尽管她不知道她要筹措调度些什么。利奥来她的房间看望她,轻抚着她的脸颊。


“好可怜,你病了。”


“我摔倒了。我笨手笨脚的。”


“你会好起来的,爸爸说的。”


“我只是需要多睡点觉,利奥,就这样,而且我得尽量卧床不动。我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


“好可怜。你好可怜啊。”


“你别哭啊,利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他哭哭啼啼。弗雷德丽卡坐起来,抱着他。这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好处。


“你的脸都擦伤了,好可怕,你肯定摔得不轻。”


“是的。我摔得很重。但是我感觉好多了,你看看妈妈,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什么大碍,”利奥用他稚嫩的童音说道,“没有大碍。”


奈杰尔和利奥出去骑马了。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刚好也出去有事,去帮着爱丽丝分发竞选用的传单。弗雷德丽卡不知道皮皮在哪儿——皮皮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但弗雷德丽卡焦急不已。她起床了,穿上一条宽松裤和一件针织衫,走到楼下。她行走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有点痛感。她的伤来自摔倒,还有斧头的挫伤。她站在大厅里,思考了一会儿,打开了前门,从沙石路上往外走。如果皮皮突然出现,想要阻止住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但到处不见皮皮的人影。弗雷德丽卡在护城河上的桥上通行无阻,顺着车道走下去。她脑中一半的主意是如果她能一直走到大路上,她会拦住一个摩托车手。她终于走完了车道,空旷无人的大路上,她坐在路边的一截矮墙垣上喘口气。她听到自行车轮的声音,还有自行车链条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赶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一个男人的声音:“弗雷德丽卡!”她跳起来,她哭起来。那男人是休·平克,骑在一辆很大很旧的自行车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不堪?”


“你看起来很吓人。又瘀青又发紫又枯黄又有擦伤。”


“我摔倒了。”


休把他的自行车停在路边。掏出一块手帕,擦擦自己的脸。


“那你是怎么摔的,弗雷德丽卡?”


“嗯,”弗雷德丽卡说,“这发生在我们对婚姻的争论过程中。”


“接着说啊。”


“我说不下去了,我会哭。我不想哭,我想搞清楚该做些什么。为什么你还逗留在此?”


“因为我想见你啊。想看看你是不是没事。我们设想我们可能把事情弄糟了,我们知道我们也没有任何介入的权利,我们想说——我们担心你。”


“谢谢你们。”弗雷德丽卡庄重地说。他们坐在路边,“艾伦和托尼呢?”


“他们在树林里,心想你走树林那边的话可以遇到。我们打过一两次电话,但是你不在,他们说你不能来接电话。”


“其实我在。”


“我们知道你在,所以我们才留下来没走。我们这样来回巡逻似乎没什么用,但你看竟然让我遇上了你。”


“是啊,是有用的。我们现在就见到了。但我家里的人可能随时都会找来,我应该怎么办?”


“跟我们一起回伦敦?”


“怎么可能呢?利奥怎么办?”


“嗯,”休说,“我们夜里可以把我们开来的路虎车停在树林的林道中,你能出来吗?我们可以在他们还没有发现你失踪之前就抵达伦敦。我看你好像没办法自己走到树林的林道里。”


“我不会开车。”


“这是你的疏漏。你以后最好去学学开车。我是说真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把你搬弄走。如果我能说一句,你看起来得赶快被我们带走。我从来也不能把你想象为一个受虐狂。”


“我不是受虐狂。”


两人之间有较长的一段沉默。休先说:“抱歉,我想我刚才说的话有点不着边际,别放在心上。”


“不,不是的,你说的话当然有道理。我应该出走。我把自己的生活搅和得一团乱麻。还生下了利奥。”


“带上利奥一块儿走。”


“这怎么行?他是个快乐的小男孩,或者他本应该是。如果我也是快乐的,他生活无忧无虑,也被人疼爱,他有他的小聪明……我不是最不可或缺的……我不是家庭的中心人物……”


“所以你不带他?”


“不,不能带他。我不能大半夜里带上一个对一切浑然不知的小男孩出走……”


“我不是说你永远有家不归,弗雷德丽卡。只是载你先离开一阵子,好好想想清楚。你以后可以为利奥再做打算。回来看他,或者监护他之类的,反正是做一个更妥善的安排……你要知道,跟我们走并不是事情的完结。”


“不带他也不行。”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休又开口了:“以你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对他并非有多么好的影响。”


伤痛自有它们的用途。弗雷德丽卡住在另一间空着的卧室里,她声称只有独处才能让她休息得好一点。她每天很早上床,脱掉衣服,只拥一本书。她还是没想好之后要做些什么:夜半出逃在某个层面听起来荒诞、浪漫、可笑,在另一个层面听起来扣人心弦也耸人听闻——她怎么能丢下利奥呢?她也不能为自己招致来自我毁灭,可那样做对利奥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是弗雷德丽卡,如果她不是他的妈妈呢?“妈妈”,是她深恶痛绝的一个词。为什么英语里会制造出这个合成了布裹尸体和亲密母性两种概念的词?她一度想起了她的姐姐斯蒂芬妮,相似也好,不似也罢,她们俩都是妈妈,弗雷德丽卡冷酷地想:斯蒂芬妮也是为了性爱才结婚的。表面上似乎不太可信,因为丹尼尔很肥胖,但弗雷德丽卡知道斯蒂芬妮和丹尼尔之间确实是有性有爱的。“现在可倒好了,”弗雷德丽卡心想,“热情、开明的女性知识分子各自生下了孩子,尽管我们中一个人嫁给了教堂,另一个嫁给了庄园,可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性吧。”她觉得斯蒂芬妮是幸福的,没有人能过得十足幸福,但斯蒂芬妮幸福地爱着丹尼尔,也幸福地爱着威尔和玛丽,这点毫无疑问。斯蒂芬妮有能力自取灭亡。弗雷德丽卡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嫁给奈杰尔,可能是因为斯蒂芬妮嫁给了丹尼尔,而斯蒂芬妮已经死了——此刻是死的,永远都将是死的。斯蒂芬妮步出了剑桥的交际圈和无休止的歧视,道德上的和审美上的歧视;她紧紧握住了自己感官上的幸福。像查泰莱夫人一样,走进树林里,领受命运对她展开的歼灭,她身后还拖曳着一连串对文学作品和人物的引用,比如弥尔顿的“失明”、斯温伯恩的诗中苍白的加利利人[17]、济慈诗里“静寂中没有狂喜之容的新娘”,还有莎士比亚笔下的普罗塞耳皮娜,她用意志力驱走他们,目的是在这大好春光中,让自己彻底迷失,然后从体内重新找到自己。“那正是我们的神话,”弗雷德丽卡心想,她正在大脑中和休延续着他们未完的对话,“身体就是真理。”弗雷德丽卡在心中说,“查泰莱夫人讨厌语言,奈杰尔没有语言,我则无法脱离语言。”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斯蒂芬妮的死亡摧毁了我,那暂时性的摧毁,让我得以暂且蜗居在我的身体里。


利奥也在我身体中住过一段时日,是一个短暂的访客,不完全地,又或是完全地,我们“分开”了。


不在一起。


对利奥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呢?在这里的是“妈妈”,不在这里的是“弗雷德丽卡”——在一处弗雷德丽卡就单纯是弗雷德丽卡的地方。


我一直对我母亲那消极的寡言感到相当怨恨。那不算是人生,那刚好是我最不想要的,刚好是我最不想过的。但是,我得到了同样的人生。


至于利奥,我可以“盗走”他。但他如果留在此地,他仍是个小少爷,在这里,大家都很爱他;在这里,他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实人生,即使我无法拥有。


利奥留在此地,会有更好的生活。


如果利奥再遇到我,遇到弗雷德丽卡,在别处遇到弗雷德丽卡,当弗雷德丽卡单纯是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能向他展示一种生命的真相。他也许会生气,但至少我们能交心对谈。


你果真是那么想的吗?


不,不,我想我如果离开,我就永远不要再奢求还可以见到他;但我如果留下,我们两人的人生都会被毁灭。我觉得那说起来很戏剧性。我觉得,即使那很戏剧性,但也是真的。戏剧性的人生不是不存在,连斧头都可以向人投掷,连游击队的把戏都可以对人施展。


你只会越想越把自己往火气中诱导啊,弗雷德丽卡。又或者是忧虑,但任何一种都足够支持你离开。你明明想离开,那是你要的,即使利奥留下来,你却会仍然想要离开,你只是寻求一个许可罢了。


你得不到那个许可的。利奥是你的儿子。你必须陪伴他成长或放弃他。你必须自行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