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起身。“那我们去走走吧,”她说,“没错,去看看它的美景,我现在真的需要去走一走,我们去吧。”
艾伦转向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请问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
“哦,那可真是挺……”罗萨琳德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奥利芙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罗萨琳德跟着说。
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俩在意见上不一致,弗雷德丽卡心想。她以为自己很夸张,但她觉得自己突然又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狂喜又机敏。
“我们不会走得太久,”她边说边走向大厅,去拿她的外套,“我想我们不会在外面待很久,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对吗?”
“我也要跟你去,”利奥说,“等等我。”
“最好别去,亲爱的,”皮皮·玛姆特说,“你会错过你的晚餐哟。我准备了威尔士干酪,是你爱吃的,还有糖浆果馅饼,也是你爱吃的。”
“我要去拿我的衣服。”利奥说,他已经要冲去开门了。
“你妈妈不想让你跟去,”皮皮·玛姆特对他叫道,“她想见见自己很久没见到的老朋友。我们就安静留在家里,等她回来吧。我们玩快乐家庭的纸牌游戏。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游戏吗?”
“她想让我跟去!”利奥嚷着。他一动不动站着,几乎要哭出来,充满了气势。他是比尔·波特的外孙,奈杰尔·瑞佛的儿子,他小小的手指按在壁炉台上。“她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跟他们走。她不会的!”
弗雷德丽卡怔怔地傻站着看着他。她没说什么,但他们母子二人四目相交。托尼·沃森开口了:“那你的衣服在哪儿呢,利奥?”艾伦对皮皮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利奥的,我们一定会提早带他回来,绝对误不了他的晚餐。”
弗雷德丽卡擎着他的衣服,利奥耸耸肩,钻进了衣服里。他们往果园的方位走着,路过了一片片草场,利奥先是让休和艾伦一人一手提着他摇荡,后来又骑在托尼壮实的肩膀上,揪着托尼满头的鬈发,指指画画路上的景物。深秋的黄昏里,风景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一只乌鸦、一个障碍物、一条水槽、一只死掉的白鼬,还有一只喜鹊像被钉在白鼬的尸体上。
因为利奥在场,没有人向弗雷德丽卡问起她的生活。在艾伦看来,这个小孩儿,尽管很小,却带着无比清晰的目的而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企图阻止弗雷德丽卡向她的朋友们谈及自己的生活。整个谈话中,只要稍有一阵因众人陷入思虑而产生短暂停顿,这个孩子就会仓促赶来“填空”,带来一些慧黠的、炫耀的、语调轻微高频的说辞,也许是这样的,艾伦心想,也许是这样。弗雷德丽卡的三位男性友人适应了这种状况。他们都是她真正的朋友,他们是来为她带来最大限度上的帮助的。林子里已经非常暗了,日落之后,薄暮似的微光不愿散去。
他们结伴返回,路上讨论着形容“暮光”的词汇:幽微的、朦胧的、昏暗的、莹柔的。休引用了海涅的诗:“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深潜入丛林。”他们已到前门,又从前门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延长了这次散步。艾伦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的确生活在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休上次来的时候,不断重复引用那句‘只有联结’,我极其不悦,但他说的实际上也没有错。”
“所以你有‘联结’吗?”
“听我说,艾伦,我们怎么可以武断地比较不同事物的真实性?比如这里和伦敦,比如头脑里全身是书籍的人和头脑里全是数字的人。我的确对剑桥过于浓厚的文学风气感到有些厌倦。我对那种隐蔽和阴翳也有些不适应了,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产生联结,所以我现在才置身于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再加上一个丹佛斯太太[13]。”
“不要这么说。不恰当的比较,会造成可怕的伤害。”
利奥说:“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
休说:“多绕的词句也难不倒你的舌头。”
艾伦拉住了弗雷德丽卡的手。
他们一行人转了弯,穿过那条绿得几乎不透明的河,踏过那条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的沙石路。他们来时开的路虎车旁边停着另一辆车,一辆银色的闪亮亮的凯旋汽车,不是奈杰尔的绿色阿斯顿·马丁。在最顶端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几个人的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人——也是最矮的那个人——是奈杰尔。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着西装外套和法兰绒长裤,那是一种很正式的非正式穿着。一个人有着深色皮肤和大片卷卷的白胡子,看得出那胡子细致地修过。另一个则是光头,戴着角质框架的眼镜。艾伦松开弗雷德丽卡的手,托尼放下了利奥,利奥东看西看,然后在沙石路上俯冲了一阵,又试图慢慢爬上台阶,迎向他爸爸。
弗雷德丽卡为她朋友们的到来而道歉,尽管她知道她不需要这么做。她介绍他们说:“这都是我的老朋友们。”也解释说她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出现。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吐着字。奈杰尔和他的两位友人,迟钝地站在那里,在最顶层的阶梯上占据着制高点,也挡着门。在弗雷德丽卡向奈杰尔一一介绍之际,奈杰尔向艾伦、托尼和休的方向,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干净利落、毫无笑意、经济节约的点头。他也向一众人介绍了他身边的两位同伴:戈文德·沙阿,以及基斯波特·皮纳克尔。他们俩非常正式地向艾伦、托尼和休伸出手,而这三个男人需要倾斜着身体去握他们的手,像廷臣接受谒见一般。
“这位是我太太。”奈杰尔说。“幸会。”沙阿向弗雷德丽卡致意。“很高兴见到你。”皮纳克尔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突然有种在同一时刻被他们二人以不同方式鉴定和总结的感觉。在白色胡须下,沙阿有着柔和饱满的嘴唇,深邃凝重的眼睛卧在虬曲的白色眉毛下,双眼下方还有笑纹。他穿着蓝色的西装外套和一件象牙色的丝质衬衫,颈上围着一条印度丝绸围巾,是金色的火焰图案,点缀着深红色和黑色的小花。皮纳克尔整个人是“蛋形”的,一个发亮的蛋形光头,安装在一具坚实的蛋形身体上,整洁又无毛。他的衬衫上有蓝白相间的条纹,他脖子上的是一条海军蓝的丝巾,系得极其细腻整齐。奈杰尔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艾伦、托尼和休则都是灯芯绒的夹克和裤装,内衬马球衫领的毛衣。奈杰尔的朋友们让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显得既不稳重又不牢靠。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从他们自己这一边的立场上看,让奈杰尔的朋友显得浮夸自大,华而不实。但问题是,弗雷德丽卡的朋友,并不立足于他们的“立场”上。在通常情形下,这两组人大概会互相加入,聊得兴致勃勃并相融无间,但这根本没有发生,奈杰尔向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解释道,他和皮纳克尔和沙阿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他想招待三个人喝一点东西,但被婉拒了,三个人退向他们开来的路虎车。托尼问:“或许你在商谈要事之际,可以把弗雷德丽卡借给我们一会儿,让我们去史派森德镇吃一顿晚餐?”这个意向单纯的临时邀请里有一丝努力征询的意味,每个人都体会得到。奈杰尔回应道:“噢,可能不行,我不觉得她会想那么做。毕竟我和朋友们才刚刚抵达这里。”
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你有事情需要讨论的话,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在场啊……”
她非常理智地知道,这番辩词是根本不用说出来的。
但她也知道既然她说出来了,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还会在这儿逗留一些时间,”托尼说,“我们住在红龙旅馆里。我们应该会再见到的。”
“应该吧,”奈杰尔说,“但谁知道呢?”
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这些人,他的弦外之音再清晰不过。
弗雷德丽卡与皮纳克尔、沙阿,以及奈杰尔共进晚餐。她并不常见奈杰尔的朋友,即使她见了,奈杰尔那些朋友也不怎么对她说话。奈杰尔在一个极其男性的社会中经营、度过自己的社交生活,一个充斥着俱乐部、酒吧、雪茄、复杂和吊诡人际的男性社会。当他在家的时候,那个男性世界以无形的方式向他所在的以护城河围绕的庄园发出召唤,空气的声音、咽喉的声音、文雅的声音、激动的声音、浓稠奶油的声音、欧洲人的声音、亚洲人的声音、美洲人的声音,都从他的电话筒中传来,他整夜坐着,倚在他的皮扶手椅上,与这广阔的世界对话。弗雷德丽卡认为如果她的朋友们没来找她的话,她不会被邀来陪同皮纳克尔和沙阿共进晚餐。远方友人来到布兰大宅是很罕有的情况,而通常若有人来访,她会被“贬谪”到利奥的育婴房里吃晚餐,或者皮皮·玛姆特弄点好吃的东西给她装在托盘里,她就在火炉的旁边吃完。但是今晚,她却坐在奈杰尔和友人的餐桌上,一同用餐,但大家都没什么话跟她讲。皮纳克尔几乎是通过与奈杰尔的对话,以第三人称称呼她。“你太太看样子在乡村中过得很舒适惬意。”他说道,他和沙阿都面露愉快的微笑,“在荷兰,我们可没有这么丰富的地貌景观,一切看起来都很单调。请问,你太太是否造访过荷兰?”“没有,”弗雷德丽卡说,“我很想去参观一下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我很想去欣赏凡·高的画作。”“你真的应该带她去一次荷兰,瑞佛,”皮纳克尔对休说,“鹿特丹不算漂亮,但她应该会喜欢代尔夫特和莱顿,她会对郁金香感兴趣。”皮纳克尔的话对自己都没什么兴趣,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沙阿说:“所以你对绘画感兴趣?瑞佛太太。”跟皮纳克尔不同,他至少是看着弗雷德丽卡的。当她的眼睛和他的相遇时,他给她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是否不假思索并不可知。他说:“瑞佛太太,我觉得你今晚这件棕色的洋装选得很好,这是和你美丽头发相配的棕色。怎样的图画是你所喜爱的?”
弗雷德丽卡不中意她身上穿的这件洋装——那是一件高领细长袖的深棕色筒形裙,色调在咖啡和巧克力的颜色中间。那洋装最大限度地凸显出她细长的身材和胳膊,洋装本身倒显得短了,还有她细长的腿也一览无余。戈文德·沙阿想象得出她洋装之内是令人难为情的小乳房。他看起来友善,但弗雷德丽卡知道沙阿不认为她有魅力。但沙阿坚决相信她想要让他觉得她有魅力,所以他的眼睛在她身上自由游走,但保持着礼貌。
她说:“恐怕我对绘画作品不是很懂。但我对凡·高了解得不少。我有一个好朋友写了一个关于凡·高的戏剧剧本。文学是我真正的志向。”
“我知道有很多关于凡·高的戏剧,”皮纳克尔说,“大众对他的生平很有探知欲,他既有信仰又很疯狂,这一点很合乎荷兰人的性格。他在世的时候只卖出过一幅画。我敬佩他在面对和穿行人生窘境时的坚毅。怎么会有一个正常人能画出成千上百幅作品,却忍受无人购买的现实?我问我自己,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作品终有一天会被人渴求,还是说他的成功纯属意外?”
“很多人都在创作没人需要的作品,”沙阿说,“不过我必须认同你的观点,的确有人带着坚定的信心,继续创作,他们知道有一天世人终会醒悟,终会想要他们所创作出的作品,他们的眼光是超前的。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像是疯人,有些人本质上的确是疯人。我知道凡·高的弟弟是个商人。他可能就比较清醒地意识到,世人总有一天会想要他哥哥画的这些作品。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据我所知,他买下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收藏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或许他只是心地善良。或许他只是实践他作为家人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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