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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就这样,弗雷德丽卡完成了四本书的简报,她心中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欢愉感。之所以说“五味杂陈”,因其中有不少元素:她本身享受着写作的过程,享受着看语言文字从她的笔尖流泻而出,这也让她觉察到:“我又是我了,我又是自己了。”这让她对“身体”重获了一种真实感,因为她的心灵活过来了。然后,就她对金钱的认知来说,不管得到的酬劳多么少,只要是赚来的就视同“独立”。除此之外,就是文字本身带来的快感,不仅仅是菲莉丝·K.普拉特手写整本小说所具有的震撼性,还有布莱、格利、彻丽等人所组成的书写“工业”,这些“业者”始终觉得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坐在那里笔耕不辍,创造出一个由想象力铸就的世界,是一件绝顶重要的事情。这种快感,到头来让弗雷德丽卡觉得自己对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的忍耐力多了一些,现在她们再也不能给她的世界设限——也正是因为她们,弗雷德丽卡才深刻而清楚地感知到“佩姬·克伦普”在书中所受到的囚禁是多么残酷,于是玛戈·彻丽书中的“劳拉”则离弗雷德丽卡无限遥远了。


托马斯·普尔敲敲弗雷德丽卡的门,告诉她可以吃晚餐了。晚餐是托马斯准备的:腌猪腿肉、菠菜和伯沙玫酱。弗雷德丽卡尝试向托马斯讲述她写阅读简报时的愉快。她说:“我爱这种有事情做而且我擅长做的感觉。我也感念这么多人明明知道可能出不成书还毅然决然写下去的精神。你会觉得他们傻吗?”


“不,我不会这么想,”普尔说,“那是一种充分利用个人能力的愉悦,我也很明白这种愉悦。就像一个看似感觉迟钝的小男孩在学校里,突然写出了一篇多达十二页的作文,从文中你看到他思路的流转。这便已足够。”


“我一定得工作,”弗雷德丽卡说,“用不完的能量会杀了你,用不完的能量会转而与你对抗。”


她想到了酵母。


“看到你重新开始笑,我很开心。”普尔说,他又有所疑虑,“我很开心你来我这儿。这听起来很怪,我是说我还记得你原来的样子——你曾经是那样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儿,那么一个刚愎自用的女孩儿,对你父亲来说,你是个难题。但你现在却变成一个女人,还带着利奥一起,出现在我这里。”


弗雷德丽卡有点拘谨地笑了笑,对于普尔使用“女人”这个词,既欣慰,又不安。


他们吃了一顿挺不错的晚餐。他们谈起了菲丽丝·K.普拉特、埃尔维特·甘德,谈到敏感又年轻的女性为什么不应该写小说。他们没有谈论奈杰尔。但很快就得谈了。


比尔·波特正在重新修订他为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所做的讲义。他一直在从事校外教学,讲解《曼斯菲尔德庄园》,这本小书他至今讲解了三十年。尽管不是每年都修订讲义,但他常常改写他的讲课内容。他这么做,一部分原因是顾及新学生,他们不应该被灌输陈词滥调;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和这份奥妙又悲伤的讲义的关系一直在改变——在缓慢地改变,如同一个男人和家庭的关系一样。比尔脑中有托马斯爵士[2]的形象,托马斯爵士对女儿的道德养成方面投注的关注力不够,但是却和他妻子的妹妹其姓“普莱西斯”的子女们所组成的“替代家庭”中,得到了一些教养子女方面的满足,比尔·波特也满怀爱意地想到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也都和他住在一起。


屋外的村庄一片宁静。一辆车在远处就发出轰鸣,呼啸声越来越大,并没有疾驰而过,反而停在门前。门铃声响起来。比尔以为温妮弗雷德会去迎门,但是她好像没在家里。门铃声又催促了一遍,比尔去开了门。


比尔没有马上认出门外的是他女婿,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是奈杰尔·瑞佛。比尔眼前的人健壮结实,穿着猩红色的马球领衫、粗花呢子的西装外套、双斜纹布裤子。而奈杰尔看到的是一个土地神一样的老头子,几绺飞散着的灰色和生姜色的头发,一双锋利的、褪色的蓝眼睛。


“我想和弗雷德丽卡谈谈。”


“呃,但你可能来错了地方。她并不在这里。”


“我觉得她一定在这里。我没有打电话通知就直接过来,因为我料定了你会说她不在,或者说她不愿意跟我对话。所以我要直接来找她谈。”


“年轻人,你在你的大脑中写出一个跟事实毫无关联的故事,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没和你在一起,抱歉。她并没有来这里,即使她看起来像能远行的样子,但她没有远行至此。”


“我不相信你。”奈杰尔说。比尔觉得奈杰尔处于激动的状态。奈杰尔继续说:“我要进来了,我要找她,她必须跟我对话。而且我想要回利奥。”


“我帮不了你,”比尔说,“即使我能帮你,我也不会帮。你到底让弗雷德丽卡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一种非常舒服的生活。”奈杰尔说,“请你不要挡住我的去路,可以吗?我要进来,找我的太太和儿子。”


“我不说谎话,”比尔说,“他们不在这里。”


比尔试图把门关上。奈杰尔连脸色都在抵抗。奈杰尔推开了门,他的冲击力大到使得比尔的头撞到了门后的毛石墙。比尔一下子被碰伤了,血流不止,也头晕目眩,双膝跪地,倒在门厅,倒在奈杰尔面前。奈杰尔赶快伸出手撑起了他,口中发疯似的念念有词,并语焉不详地道着歉,用颤颤巍巍的手指轻触比尔碰伤的头皮。他们两人以一种相拥的姿势蹒跚着,奈杰尔把比尔架到了厨房。奈杰尔有着令人惊异的高效,他很快找到一块干净的茶巾,开始擦拭他岳父的头。


比尔用颤抖的尖厉语气斥责着他:“你看看你自己,也看看这周遭到底有没有他们母子俩的踪影,你尽管在这栋屋子里搜查吧,反正你已经闯进来了,但你也找不到他们。”


奈杰尔真的环视了厨房一圈,几乎是在细嗅着,像是在嗅闻失踪者遗留的气味。他更因为比尔的“邀请”,又冲回了门厅,比尔听到他在更高的楼层上推门的巨响。头上的血,滴入他的眼里。奈杰尔又出现了,手中拿着一件绿色的宽下摆的女士洋装。


“这是她的衣服。”


“没错,是她的,从她还没嫁给你之前,她就放在这里了,是她不要的。我们还有一整柜她不要的衣服,你应该看过她穿那些衣服。”


“我要带走这件衣服。”


“你请便,我也不觉得她想再看见这件衣服。”


“对不起,我伤到了你。”


“事后道歉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比尔回了这一句,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这是比尔经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他紧紧地盯着奈杰尔,用一块捂在眉毛上的脏手帕极快地擦了一下即将滴落的血。


“她在夜里逃家了,带着利奥一起走的。我这一阵子的确待她不是很好,但我决心改过自新,待她更好一些。你知道,我容易,我很容易冲动。”奈杰尔说着,边说边修正自己的言语。因为他看出来,比尔早已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他“容易激动”。比尔没有回应什么,因为他忙不迭地接过奈杰尔的手帕,擦拭着血。


“我确信她会来这里,那是女人会做的事。她们会回到母亲身边。但我耐住性子等了一会儿才来这里——因为我很恼怒,我感觉到我应该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我真的思考过了。”


“弗雷德丽卡可不会做大多数女儿会做的事。”


“我不知道要怎么寻找她的朋友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似乎实在不怎么擅长讨论。”比尔说。


奈杰尔对他怒目相视。


“我要走了,”奈杰尔看起来盛怒未消,“把你一个人留下有没有问题?我该不该等有人回来才走?你会不会头昏?”


“不,”比尔说,尽管他的确有点头昏,“如果你能离开,我会非常开心。现在,就请你离开吧。”


“你能通知我吗?如果——如果你得到他们母子一切平安的消息,或者是他们需要钱或任何东西,又或者……”


“我会做弗雷德丽卡希望我为她做的事情,”比尔说,“这你应该知道。”


马库斯在午餐后回到家里,看到他家门外有一个男人在一辆绿色的阿斯顿·马丁车后座上,像一个几乎要昏厥的女人一般,整理着一件绿色的派对洋装。马库斯眼见那辆阿斯顿·马丁从村后方驶离,驾驶者车技很好,但开得太快了。


大选终于在10月15日举行。弗雷德丽卡和托马斯·普尔一起看开票结果。和他们一起看的还有休和艾伦,因为他们俩都没有电视,当然还有亚历山大,自从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住进托马斯·普尔家后,他来得频繁多了。普尔是个“文艺男”,并不倾向在自己家里摆一台电视——他担心自己会陷入自我放任,过着清教徒生活的他把看电视视为对时间的浪费。但是他被他的孩子们说服了,孩子们说在学校中如果不能和同学们讨论《蝙蝠侠》和《流行之巅》等电视节目,会被像“弃儿”一样对待。艾伦的朋友托尼·沃森在海顿报道哈罗德·威尔逊的票数;与此同时,托尼也在写一篇电视对本届大选所发挥的影响力的深度文章,托尼对威尔逊在电视上对自己外表、政治形象、政见、民调舆情的精准控制力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次大选选情激烈,参选者的票数都互相紧咬不放,直到第二天的下午,结果才逐渐明朗起来——工党得到了制胜的过半票数。几个好朋友一边吃着炖辣肉酱,一边喝了不少红酒。弗雷德丽卡想着,却没说出来——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喘着粗气、心潮起伏地看着开票转播,尤其是票数相差无几左右摇摆的时候,这群女人更是对“我们英国人”的命运忧心得不得了。他们是人民的公敌,保守党政府不知怎的总是能与一些不名誉的、失职的、引人奚落的事情相挂钩,比如克莉丝汀·基勒、曼迪·赖斯-戴维斯等跳梁小丑,保守党作为执政党,党员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表现有天壤之别,并且一再传出欺诈和耻辱事件。弗雷德丽卡心中准备好要接受哈罗德·威尔逊,就在哈罗德·威尔逊在海顿那个拥挤不堪的礼堂中,突然失控似的振臂挥舞的那个凌晨时分。他的得票率多了两成。他在电视镜头前亲吻他太太。在他身后,可见欧文·威廉姆斯[3]那张巨大的喜悦的脸。


“他曾经想和我结婚,”弗雷德丽卡对众人说,“我挺好奇如果我和他真的结婚了,会是怎样的……”


“我觉得你们的婚姻会是很糟糕的,”艾伦语气平稳地说,“他已经和政治结婚了,你只能当他的情人,你肯定受不了。”


休也开口了,一反常态地尖刻:“就像在剑桥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抢到某个人。所以造成了很多悲剧,很多愚蠢至极的悲剧。剑桥里女学生本不够多,所以每个人都蠢得要命。”


弗雷德丽卡隐隐地被伤害了。哈罗德·威尔逊在镜头前张狂地散发着光芒。即使这样,也并不能证明他赢得了这场选举。


亚历山大说:“如果他胜选了,我疑惑他会不会解散我们的委员会。我已经开始认为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了。委员会里的人变得,我想说,变得团结一致了。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喜欢这一点。我希望这能持续下去。我们下个星期要去参观几所小学。我们像大人国里的人一样,我们从小处学习新东西。”


没有人对此能有任何建议。他们在这几个小时内心神涣散了,微醺,也微微地满足。托马斯和弗雷德丽卡把所有人送到公寓门前,像一对夫妇一般。托马斯一只手搂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弗雷德丽卡并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对托马斯的动作有进一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