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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965年10月


弗雷德丽卡的校外文学课越教越上手。弗雷德丽卡最近在讲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马斯·曼、卡夫卡和萨特的内容。约翰·奥托卡尔没有报名上最近的课程,当然,关于为什么不上课,他也未对弗雷德丽卡做过任何解释。基本上,大多数学生还照旧出现在课堂里,相处起来比以往轻松多了,也知道跟谁说话最能聊得来,也不尴尬。成人学生之间出现了更加细化的三三两两、成对成双,连彼此间的嫉妒心都随之增强了。裘德·梅森再没有出现在弗雷德丽卡的课堂上,但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写生课教室里的红色灯光中,他河马般的灰色皮肤还是会隐隐约约透着光泽,他也时不时在弗雷德丽卡鸽子窝大小的办公室里塞进几张印着尼采名言的明信片。利奥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个叫克莱门特·阿加彭斯的朋友,那是个脸盘很大、面相和蔼的高个子黑人男孩。克莱门特·阿加彭斯有个弟弟,名叫阿萨内修斯,两兄弟的妈妈是个夜班护士,他们还有一个偶尔才出现的父亲,他们说他的工作是“卖卖东西”。克莱门特和阿萨内修斯是第二代移民,父母亲来自加纳。弗雷德丽卡挺喜欢克莱门特,尽管克莱门特是哈梅林广场区的一个捣蛋鬼。他们一群男孩子总是绕着广场跑来跑去,而且还被怀疑常常玩一些恶作剧,比如,按了谁家的门铃后赶快逃走,或偷别人家门外的牛奶瓶,再不就是破坏窗台上的花盆箱,遭殃的多是那些中产阶级家庭,他们的花盆箱用白漆粉刷一新,还在门上装了黄铜的门环,花盆箱被弄坏了不说,连门环偶尔都会被拆卸下来。尽管如此,弗雷德丽卡对克莱门特却有种特别的感情——或者感觉,但她不敢向任何人述说。她为儿子和克莱门特的关系而感到欣慰:克莱门特和利奥真的非常喜欢彼此,亲密无间,两个小男孩随时随地都能玩在一起,也能讲个没完。她也为自己喜欢克莱门特而觉得很开心,克莱门特说的笑话总是能逗得她哈哈大笑,克莱门特讲的故事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很庆幸她儿子有个黑人朋友——而且是个真心朋友,毕竟,在还没交到克莱门特这个朋友之前,利奥自己在哈梅林广场上玩时,三番两次被有意无意地撞倒,再不就是他的儿童三轮脚踏车突然间消失了一阵子又神奇地出现了,但少了车铃,脚踏板上的橡胶垫也不见了。这些事情都曾一度让弗雷德丽卡忧心忡忡。她小时候在学校里也遭到过霸凌,她被殴打、撕咬、绊倒、抓伤,事实上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她习以为常了。她很小的时候,独自一人穿过小村庄去学校,一点也不会惊慌,每天在踏上回布莱斯福德的公交车那一瞬,她都感到自己比早上的时候长大了一点。她心目中设想的哈梅林广场,是一个具有都市生活特点的村庄,不过那只是她的期望,比起她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地方,哈梅林广场是一个不太安全的地方。她对哈梅林广场到底有多不安全并没有实感,她觉察不出令她不安的因素——就像她的同辈人一样,往往对自己身处的那个时代有着迟钝的感受力。所谓的都市恐惧感在1965年才刚发端,还是个新名词,没什么实际意义。更令弗雷德丽卡害怕的是:万一奈杰尔的委任律师们发现利奥坏了的三轮车或那些脏兮兮的玩具该怎么办?“我也担心会看到儿子受伤的身体和哭花了的脸,他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揉着伤口……”弗雷德丽卡想象着,“这样的情况谁说就不会发生在布兰大宅里,比如他在小围场里骑着他的小黑马慢跑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或是在什么预科学校的更衣室或储物间里被一群不像样的小混混捉弄。”她一边吓着自己,一边下意识拿出自己做的司康饼和果酱给克莱门特,连给克莱门特和利奥读碧雅翠丝·波特的童书《托德先生的故事》时,也忍不住胡思乱想。


11月到了,克莱门特他们开始为篝火之夜收集柴火,哈梅林广场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在广场中心泥地边缘上举行盖伊·福克斯之夜[1]的传统。男孩子们会去当地的商铺,讨要装蔬果的板条箱或坏掉的椅子。“我们不怎么收硬纸板,因为硬纸板着火后烧得很快,而且烧得乱七八糟,遍地火星。所以得用木头,木头烧得比较稳定。”哈梅林广场的父亲们,不管是中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的父亲,都拿出自家用不上的柴木。有一天夜里,克莱门特他们收集的所有木头一下子被偷走了,就算出动了大批人马到篝火举办地附近——比如炸毁的废墟或足球场上盯梢——那些被盗的木头也一根都没找回来。柴火的收集只好重新再来一次,而且也加派了人手保护收集来的柴火,白天看守的是些小男孩,晚上换成了怪里怪气的爱夜游的成年人。利奥对此感到兴奋,他根本没见过什么篝火,但仅凭一句“直冲夜空的光焰”就能点燃他的想象力。他万分沮丧地得知篝火之夜竟然落在他固定回布兰大宅的一个周末。他对弗雷德丽卡说不想去布兰大宅。这是他第一次对于在父母双方间的轮换提出异议。他有时候从布兰大宅回来后,脸色煞白,神情严肃,也不说自己在布兰大宅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弗雷德丽卡也不会问他,她希望布兰大宅那一方和自己一样保有同样的默契。她不想去想皮皮·玛姆特或他两个姑姑奥利芙、罗萨琳德是否会向利奥问一些关于威廉·布莱克小学或克莱门特或约翰·奥托卡尔的有刺探性质的问题——尽管弗雷德丽卡从没向利奥正式介绍约翰·奥托卡尔,但利奥的确见过约翰·奥托卡尔一两次,见到他和弗雷德丽卡坐在一起,当利奥被安顿好上床躺下之后,弗雷德丽卡和约翰·奥托卡尔就只是坐着。弗雷德丽卡不知道利奥在布兰大宅里被问了什么问题,她对一无所知有着强烈的渴求,正是这份渴求让她能在儿子面前保持沉默。但是,她却不可自制地想象着,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想到利奥可能漫不经心讲出的什么话,搞不好可以成为拆散他们母子二人的有力证据。


利奥说:“我不想去布兰大宅,不想错过篝火之夜,怎么样也不想错过。”弗雷德丽卡说:“但你必须得去你爸爸那边。”利奥说:“不!我要留下来看篝火,我一定要去看篝火。”弗雷德丽卡说布兰大宅很可能也会生起篝火,照样可以看。利奥哭闹着,把自己搞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一边尖叫着,这让弗雷德丽卡想起她和自己父亲吵闹的情形。弗雷德丽卡说:“这件事我不能跟你爸爸商量。”利奥说:“你当然能,你就是不想去做而已。”弗雷德丽卡照实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利奥大喊:“你根本就很讨厌我!你不爱我!你不想要我!”利奥气得口不择言,声嘶力竭。弗雷德丽卡赶紧给阿诺德·贝格比打了个电话,阿诺德·贝格比在回电中说:“经过一连串信件交换,我得知布兰大宅那边也会举办盛大的篝火之夜,赫里福德郡好几个地方都会燃起篝火。”利奥听了弗雷德丽卡的转述后又开始发脾气,发完脾气后就不说话了。他竟然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说话!第二天夜里,弗雷德丽卡端着他的晚餐进到他的房间,看到他在讲电话。


“你告诉过我怎么打电话,怎么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打电话找你,你是说过吧?我现在就得找你。我想留在这里看我们广场上的篝火,用来点篝火的木柴都是我们收集来的。”


利奥说完,听着电话那端的声音。


不一会儿,利奥说:“不,妈妈不让我留在这里,她说我不能留下,她说她不要我。”


电话里的声音又让利奥静下来听。


“我知道,那边的篝火也肯定不错。但我对我们广场上的篝火情有独钟。”


弗雷德丽卡对利奥的用词很是崇拜——“情有独钟?他从哪儿学来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不让我留下来,不然的话,我也不会现在打这通电话给你,对吧?她很不理智,你也知道她不理智。她不明白我到底有多么想留在这里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看篝火。她觉得你不会理解我想看我们广场上的篝火的这份心情,但我知道你能理解。你理解,对吗?”


利奥又静悄悄地将耳朵伏在听筒上。


“所以我能留下来吗?谢谢你!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好,我去找她来,让你跟她说话,让你告诉她。你就告诉她吧,她人在这里了。”


“弗雷德丽卡?”听筒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我。”


“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对待利奥的?为什么他不能留在你那里看他情有独钟的那个篝火?”


“我以为你想跟他一起共度周末。”


“对,共度周末,然后你也想让他觉得我是个暴君!周末的安排是可以更改的,不是吗?如果他很想要什么东西,或很想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被允许提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被你的个人意愿所凌驾。你就不能留他住一个周末?你就不能妥协一次?你周末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我当然能让他留下,我可以永远让他留下,我只是……”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自己的安排。反正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想留在你那里看篝火,你就应该满足他的心愿。我可以让他提前一个周末来我这边,这正好也能配合我的日程,我过几天要到荷兰处理一些公事……不说这个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不变,但这个礼拜让他提前过来吧,你让他来听电话。”


“谢谢你!”利奥欢呼着,“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帮我!”


电话里也传出心满意足的笑声。


弗雷德丽卡满腹怨气地走进厨房。


利奥从布兰大宅回来时,他一头头发全部被剃光了,他圆鼓鼓的后脑勺全部露了出来。弗雷德丽卡吓坏了。她一把把利奥抓进怀里,利奥也紧紧抓着妈妈,每次从布兰大宅回来后,他都这样抱弗雷德丽卡,越抱越紧,越抱越像要掐死妈妈。弗雷德丽卡不能相信她儿子的头发就这么不见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啊!”


“佩尔说我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像个小仙女,她还说,也像那种嬉皮士。她说她要把我变成一个小男子汉。”


“那么你喜欢自己的发型么?”


“不怎么喜欢。我觉得头很冷,也觉得自己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的。克莱门特的头发也很短,但他的头发是卷卷的,我的头发太松软了。皮皮说我早应该去找理发师剪一剪头发了。”


“但你不是不喜欢理发师吗?”


“嗯,对呀。我不喜欢他们把那些剪头发的大理发剪架在我脖子上。皮皮是用小剪刀和剃须刀给我剪的。她说要让我看看她的手艺,每个人都说她剪得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头顶有点冷,而且我看起来像剃了个光头。但我的头发会长出来的,对不对?”


“没错,会长出来的。”


克莱门特和弟弟阿萨内修斯——大家都叫他萨内,两兄弟做了一个假人,他们把假人放在一个捡来的破旧折叠式婴儿车里,推着假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给我们的假人捐点钱?”他们在当地的地铁站附近询问行人。他们今天来到了哈梅林广场地铁站的入口。这个假人的身体是用一个满是污渍的茶叶色枕头做成的,套着一件橘色、绿色条纹相间的T恤衫,上面还有鹦鹉和棕榈树的图案。假人的“双肩”各有一只瘪了的粉红色塑胶手套,用来代表手;松松垮垮的底部则连着一双小婴儿的橡胶底帆布鞋,那双鞋鞋底都裂了,鞋面上全是洞。假人的“脸”上是纸做的面具,一张亮晃晃的橘色折叠纸,正中央戳着一支毡头笔,象征鼻子,圆圆的眼睛和长长的卡通式睫毛大概也是那支毡头笔画出来的。对了,假人还长着虚张声势的胡须。这张面具贴在一个撒了气的足球上,很显然,这就是假人的“头”,头顶上戴着一顶老旧的棒球帽,帽子上印着“如日初升,阳光灿烂!”的标语。阿加莎站在哈梅林广场地铁站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假人,一脸批判地审视它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