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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和奥古斯丁爵士一样,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也论述了对“倾向于产生堕落和腐化影响”的看法。他说,《淫秽出版物法》的出台,是为了杜绝淫秽作品。所谓淫秽作品,是那些下流肮脏老男人用来手淫的恶心素材,是顺着娼寮屋顶檐沟排放出的腥臭黏液,是对于受虐和受辱毫无怜悯的讥笑狎侮。“女士们、先生们,真相是,作者和出版者和你们一样,对淫秽作品憎厌,却依然散布这些作品。但是要注意的是,《淫秽出版物法》禁的不是文学作品,不是那些对现实社会弊端、对腐朽社会和性失控、对引发淫秽作品所述现象在真实生活中泛滥发生的事物、对琐屑空洞和虚耗人心、已经溃乱失陷和即将溃乱失陷的社会秩序,进行正面迎击的无畏作品。不仅如此,《淫秽出版物法》还有别的用途,它要使得那些真正的文学作品能够自由地发行,要确保那些正直的文学作品不必担心被污蔑为淫词艳曲。”赫弗逊-布拉夫说,“因此,辩方将极力邀集大力支持《乱言塔》的专家级证人,就这本书的文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价值举证。”他还说:“正如我博学多识的友人奥古斯丁爵士所说的,坏书伤害的是好人,但好人的善行和大作,必将摧毁坏书!”


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最后引用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禁毁一本好书,如同杀死一个好人一般;杀死一个好人,抹杀的只是一个理性生物,破坏了上帝的影像;但禁一本好书,扼杀的是理性本身,毁灭了你我眼中上帝的圣像。”


弗雷德丽卡疑惑,这一段引用是否过度?她望向陪审团,观察有多少人会对《论出版自由》里的这段话产生情绪波动。她看到:一个男人因听懂了这段话,开始眉头深锁;一个女人脸上扬起赞同而欣悦的微笑,并频频点头;而其他大多数人,呆滞、疑惑、淡漠地注视着某处,眼神里尽是虚空。


轮到王室法律顾问塞缪尔·奥利芬特发言,他代表的是裘德·梅森。奥利芬特说自己的当事人是一个年轻男子,一位艺术工作者,他挣扎在贫困线上只为实践艺术。奥利芬特对《乱言塔》的观感是,它是一本复杂的艺术作品,其主题是探讨性解放和群体之间的关系、压抑和暴行之间的关系。《乱言塔》继承了欧洲嘲讽文学和讽刺艺术的伟大传统,以道德败坏的笔触书写败坏的道德。奥利芬特引证了一些先例案件,指出一本文学作品在被指控为淫秽出版物的情况下,作者和出版者的真正意图对判断一本书究竟是否淫秽的陪审团来说,大多是无关紧要或不构成判断因素的;而在另外一些案件中,淫秽与否则被导向对作品文学价值的审视,因此,作者和出版者的意图能够被重视,甚至必须被探讨。奥利芬特说:“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中,D.H.劳伦斯的创作目的无可避免并自始至终被视为重要证据,在法庭上被争论。在许多辩方证人看来,劳伦斯本人无疑带有清教徒气质。他直率地写出了一本关于性爱的书,但他的意图是主张克制,反对纵欲。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我的当事人与劳伦斯思想一致,这两位作者的创作意图可相类而视。在我当事人的书中,有一个角色,可能是这部讲述恣肆和惩罚故事的整本书中,唯一对人对事抱有完全的同情态度的角色,这个角色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参孙·奥里金,他总是说教,总是宣扬节制,宣扬戒绝和避免参与所有活动,宣扬实施禁欲主义。读时你也许会觉得神奇,在一本毫不避讳地描述性行为,甚至是将群交行为都纤细无遗地描绘的书中,能感到的再强烈不过的精神氛围竟然是禁欲主义和节制主义。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刻意设置的幽默和反语,在梅森先生的书中,这种对比和反差都集中由参孙·奥里金体现。但误读或错过这种幽默感是可能的,尤其当你戴着追索堕落和腐化文字的有色眼镜时,就更容易迷失。因此,我要郑重地提请各位注意:这高明的幽默和反语,是《乱言塔》这个哀伤故事里不可错判的精彩之处。梅森先生的创作意图是嘲弄愚行,以及比愚行更值得憎恨的东西,而他的写作手法是冷酷无情地暴露和不留慈悲地刻画这一切。这是和时间一样古老的文学艺术,跟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值得被尊敬的。”


在这一连串演说进行的同时,弗雷德丽卡留意到从她身后又或是她的座椅底下,时不时传来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和咔咔声。长时间聆听的法官终于发话:“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应不应尽快安排陪审团读这本书?”弗雷德丽卡此时转过身,寻找声音来源。她看到面上布满生姜色髭鬓的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那位参与辩方审前会议的“民族方法学研究者”,此刻就坐在她身后,沙色的睫毛之下,他明亮的蓝眼睛一动不动,法庭的动静让他入了迷。


法官戈达尔·贝拉弗莱继续问:为让陪审团读《乱言塔》,做了怎样的安排?需要预留多长的阅读时间?在哪里读?


弗雷德丽卡悄声问阿夫拉姆·斯尼特金:“你用录音机录下了法庭上的所有发言?”


“当然啊。”


“这是被准许的吗?”


“我得到了法庭的许可。我没说录音会用于民族方法学研究,我说这是出版社为了记录存档。我疑惑的是法庭为什么不用录音的方法做官方记录,他们让速记员来记录——你看,速记员就在那边,奋笔疾书那位。不过,法庭不介意我录音,他们说这没什么问题。”


弗雷德丽卡听到磁带在卷轴上如蛇行一样发出窸窸窣窣声,那是录音机对文字的消化。


讼务律师和法官商量着《乱言塔》的阅读事宜。塞缪尔·奥利芬特说可以让陪审员把书带回家,在安静的家居环境中以适当的速度阅读。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说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案中,陪审员被安置在“老贝利[1]”特辟的一个房间中进行阅读,而且为陪审员准备了扶手椅。而现在,根据回报,这起讼案的陪审员们,都已退回到旅馆房间中。首席陪审员报告说,陪审团休息室的椅子坐起来很硬,不舒服。正是这句“抱怨”,让法官打定了主意,决定到底要让陪审团在哪里读书。法官反驳首席陪审员说:“陪审团休息室的椅子本来便是那么硬,陪审团被召集至此,本就该履行他们的职责。我们在不同人生阶段都曾经坐过很硬的椅子,在学校里,在图书馆里,但我们没有因硬椅子受到什么伤害。比起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恰恰是坐在结实、牢固又坚硬的椅子上,让我觉得自己更加警惕和敏锐。椅子很硬?不,我倒觉得陪审团休息室里的椅子应该是合适的,也必然是合适的。”


下午2时15分,陪审团被派去休息室阅读了,整个法庭里的人开始等他们。埃尔维特·甘德对阿德尔伯特·霍利和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说:“法官好像有施虐倾向,而这会导致两种可能——当然,一种是他支持《乱言塔》,另一种是他排斥《乱言塔》。”弗雷德丽卡想去跟裘德说说话,但裘德早已不见人影,他肯定是去了“老贝利”的塔楼。鲁珀特·帕罗特则不断重复着说控方律师太难缠,他的脸如往常一般粉红而发亮,他穿了一件孔雀蓝色的背心,外罩裁剪缝制细腻的蓝灰色精纺毛料西装。


下午4时15分,法官派人去询问陪审团还需要多久才能把书读完。得到的答复是:其中三四个陪审员说早已经读完了,首席陪审员——那位游泳池管理人说自己需要一本词典,厚的大词典更好,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他还想要一本法语词典,当然是法英双语的那种。接着,又有另外几名陪审员说就快读完了。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指示陪审团说,每个人都必须严谨、深入地读完这本书,如若不然,将会被撤换。于是所有陪审团成员返回休息室里,坐上坚硬的椅子,手捧用黑色、粉色和钴蓝色三种颜色设计封面的《乱言塔》,继续读了起来。十二个陪审员,有男有女,十二种不同的阅读,有的浏览略读,有的因读不懂而跳着读,有的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扫过页面。有一个女陪审员把书带回家了,睡前在床上读,读到洛绮丝之死时,女陪审员哭得快昏过去,惊醒了她的丈夫——这个小插曲后来才被报道出来,因为这个女陪审员的丈夫在印刷领域工作,是印刷工会的成员,她丈夫认识《世界新闻报》的记者,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记者。《乱言塔》的审判结束后,记者在报纸上报道了这桩小逸闻。


第二天,法庭继续审理此案。第一位被辩方传召的证人,说自己的名字是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自己的职业可以说是剧作家,最近也成为斯迪尔福兹教育委员会的一员,正对小学和中学的英语教学进行调研。他在文化类电台——英国广播公司第三电台工作过,也做过教育类电视台的制作人。除此之外,他也是一所男子寄宿学校的校长,他的剧作被作为普通程度考试的教材使用。媒体形容他:“一位非常俊美的公众人物,出庭做证时身着相当合体的深绿色灯芯绒西装、柠檬黄色衬衫,系一条蓝色底色、印有绿色康乃馨的领带。他一头浓密的银色头发,声音有如男高音般浑厚,总是面露谦和、谨慎与乐于相助的表情,即使身负压力,也不背弃自己的好品质。”


亚历山大·韦德伯恩的发言持续了三个小时,可说是提供了很实在很中肯的证言,而在表面上,他的神色是冷静的。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带亚历山大回顾了《乱言塔》中的部分文字,赫弗逊布拉夫专门挑了比较长的段落诵读——多数是与性无关的描写,也没有任何暴力情节的叙述。赫弗逊-布拉夫问亚历山大:是否认为这些段落具有典型英语散文篇章的文学价值?是否认为人物特征塑造得精巧入微?是否认为这些文段的内容足够严肃?亚历山大回答道:《乱言塔》并非属于需要对人物特征进行精巧入微塑造的文学体裁。赫弗逊-布拉夫请亚历山大为庭上可能存在的“对文学术语毫无认知”的陪审员解释什么是“文学体裁”,并提请亚历山大:“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使用太专业的术语。”亚历山大说,关于角色这一点,《乱言塔》里的角色都属于“类型”角色,就像寓言、讽刺作品、风尚喜剧作品中的角色一样,这些角色不需要深度,他们的行为才是重要的。紧接着,亚历山大被要求解释“寓言”“讽刺作品”“风尚喜剧作品”的含义,并被质疑道:“当你指出《乱言塔》里的角色都属于‘类型’角色时,不是说这些角色都是俚俗或粗糙的吧?”亚历山大回答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亚历山大听到一阵笑声——可能是笑他,也可能是笑赫弗逊-布拉夫,反正是笑两个人里“说了笑话”的那一个。亚历山大把剩下的解答说完:“《乱言塔》里的角色各自代表的是品质。”“好的品质吗?”“不尽然,各种品质,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


对亚历山大的讯问,直接证明了赫弗逊-布拉夫在探讨文学价值时词汇量的匮乏。一开始,亚历山大以为,赫弗逊-布拉夫对于陪审团成员们作为普通读者,或者说“普通男人和女人”,或者说普通人的文学理解程度关心过度,后来才发现,不单是自己,就连其后接受赫弗逊-布拉夫讯问的文学专家,大都有着这样的体会——这简直像从令人窒息的厚羊毛堆里爬出来喘喘气、见见光一样艰辛,来论证文学价值的专家级证人都竭力要组织简明又精准的语句,却被一遍又一遍地告知:“你的语言,你的专业级别语言,不能被作为证言接受,必须请你换一个表述方法。”比如,亚历山大经过缜密思考后,指出《乱言塔》中某一段写得比另外一段成功,因为该段落中仅凭借简单一句,就几乎能以悲剧气氛为整个场面定调,而另一段好是好,但只不过是黑色幽默,像一出大型木偶秀。赫弗逊-布拉夫插嘴:“那么,请问,韦德伯恩先生,你所谓的‘大型木偶秀’是什么意思?请用我们听得懂的语言告诉我们,这样我们才能分享你的想法。”又比如,亚历山大说某一个情节“写得不如别的好”时,赫弗逊-布拉夫立即问:“不如别的好?那么那个情节到底好不好?那个情节到底是否具有文学价值?请直接地回答:好,或不好。”于是亚历山大只得一遍一遍地重申,“是好的”“是好的”,因为他的确觉得写得好。而《乱言塔》就此在听者耳里被扁平化为一连串“好”的段落,“好”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