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塞缪尔·奥利芬特的提问时,亚历山大重申:“《乱言塔》是一位年轻作家创作的严肃作品,带有强烈的道德诉求。”
轮到奥古斯丁爵士向辩方证人进行反诘。
问:韦德伯恩先生,你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也是一个能够下笔千言的人,你致力于写作,也精于写作。我可以说,你的诗剧带给我极大的快感,无论是在书页上,还是在舞台上。我这并不是恭维,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能与“说着迷人、魔幻语言”的你交流。我想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阅读《乱言塔》对你而言是一种享受吗?
答:享受?是,也不是。
问:那我们就从两方面来探讨你如此易懂的答案吧。我们先从“是”开始,为什么你觉得读《乱言塔》是一种享受?
答:生动的描述。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既能合二为一,又能一分为二的世界——一半是童话,另一半是反乌托邦。
问:反乌托邦?
答:就是乌托邦的反义语。作者在塑造这个不得人心的假想社会时,使用了高明的写作方法。字字句句都炽热激烈,给读者异常鲜活的画面感。
问:我知道你肯定会给出清楚的答案,因为你头脑清晰又深思熟虑,而且你本身也是位作家。我要问的是,《乱言塔》是否曾为你带来性愉悦?
答:(法庭速记员记录道:证人想了一下。)极少有,近似于无。其实所有的写作都与性愉悦相关。诗人华兹华斯曾说:语言的节奏就是人体的节奏,这种节奏是一种大原则,它决定了我们生活、行游和拥有生命本质时所感受到的愉悦。
问:真是非常有趣。在你看来,所有的写作都与性愉悦相关,这种说法确实妙趣横生也发蒙启蔽。那么,这本书是否曾让你感到比较明确的性愉悦?比如说,让你感到像在看一幅春宫图?
答:几乎没有。
问:然而你说过这本书写得很好,“生动”“炽热”“激烈”,都是你使用的形容词。要知道这本书很大的比重是对性行为的叙述,是对裸体的描绘,但没有给你多少愉悦?
答:确实是几乎没有。
问:你会不会是出于为此书辩护的心理,而否认自己感觉到的愉悦?
答:事实并非如此。我想可以这么说,作者的本意是让我体验一种受限的愉悦,让我去想象愉悦,读下去后,你会发现作者猛然切断了体验和想象的途径。
问:作者试图让你心生厌恶?
答:这就是“不享受”的部分了。但作者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
问:作者可能实现了目的。所以,我们是否可以说你对这本书所产生的性反应,带有一种厌恶情绪?
答:这远比你所说的复杂得多。
问:复杂得多?会不会是这本书想带有一种催吐效果,想让你在读的时候,因书中描写的世界和行为感到恶心?
答:这也远比你所说的复杂得多。
问:这本书居然如此复杂。那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坚持否认作者希望你从他对痛苦的书写中体会到任何愉悦,任何应受谴责的愉悦?
答:我没有这么说。
问:你是否是那么想的?
答:你把我绕进你的语法陷阱了。
问:但你是否知道我在问什么?
答:我不认为作者希望我从他对痛苦的书写中体会到任何应受谴责的愉悦。
问:你完全没有愉悦?
答:没有,或者几乎没有。
问:正如我对你的印象,你的确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我终于明白了。韦德伯恩先生,你说“不是没有,几乎没有”。请你告诉我,从文学价值的层面看,《乱言塔》作为一本文学作品,究竟有多好?当然,我们不能从淫秽程度上对书籍进行比较,但是我们却可以从文学价值上做出对比。当《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接受试炼时,作者D. H.劳伦斯的生平和作品分析,是大学课程里的内容,而且不仅是英语系国家,在世界范围内,他的影响力都得到了印证。我学识渊博的友人、王室法律顾问杰拉尔德·加德纳曾指出,如果不是久负盛名,乔叟早期的一些作品也有淫猥之虞,是他的名字保护了他的作品。韦德伯恩先生,请你以教师、作家的身份告诉我,裘德·梅森先生到底有多优秀?像D. H.劳伦斯一样优秀?像威廉·柏洛兹一样优秀?像米基·史毕兰一样优秀?
答:《乱言塔》是裘德·梅森的处女作,是一本严肃文学作品。它不是一本惊悚小说,不像米基·史毕兰的小说,米基·史毕兰的书,至少我难以下咽。《乱言塔》文笔好、寓意深。我无法对仍在世并刚刚展开写作生涯的作者的文学地位做出最终评断。
问:“我无法对仍在世并刚刚展开写作生涯的作者的文学价值做出最终评断”?
答:我说的是“文学地位”。
问:但在这类案件中,对作品文学价值的判断都是“暂定”的——如果与D. H.劳伦斯的作品相对照的话。
塞缪尔·奥利芬特提出反对,法官判反对无效。亚历山大说文学价值确实是“暂定的”,即使是与D. H.劳伦斯的作品相对照,但并不代表不能做出有效判断。
下一位被传召的证人是娜奥米·卢里博士——牛津大学英国文学系讲师,也是萨默维尔学院的院士。据她自我介绍,她也是出版于1960年的《解离的敏感性:神话还是历史?》等多本书的作者。她说负责指导许多年轻女性的学习,她说将乐见自己的女学生们阅读《乱言塔》。在追问之下,她说自己愿意向女学生们推荐这本书。但是,她不会积极地向她们讲解、诠释这本书。因为她个人并不支持教当代文学,事实上,牛津大学直到最近才开始将1830年以后成书的作品列入教纲。
她黑色头发,穿全套优质粗花呢服装,五十多岁。赫弗逊-布拉夫对她说:“你是一位单身女性,也执教于一个全女性的学院中,而且你创作与宗教崇拜相关的诗歌。但你却很欣赏《乱言塔》这本书,这是你亲口表明的,你还说过,你相信这本书具有文学价值。”
卢里博士说:“我的确未婚,我的学生也都是女性。但我不认为女性所做出的文学评价与男性有任何不同。”
法庭里响起一串笑声,卢里博士也拘谨地笑了。
奥古斯丁爵士则试着引导卢里博士说出《乱言塔》的惊悚程度不亚于斯威夫特在《一个小小的建议》中的言论——要解决爱尔兰家庭的贫穷问题,可以把爱尔兰的婴儿用烤或炖的方式做成美食!“或者可以说《一个小小的建议》更加叫人不安。”奥古斯丁爵士问卢里博士,是否觉得斯威夫特将婴儿焗烤后做成“餐桌佳肴”这一“前卫”的美食品位有任何吸引力。“不。”卢里博士答。奥古斯丁爵士又问:“那么发生在《乱言塔》里那些龌龊无耻的活动——鸡奸、凌虐、群交呢?是否也是丑恶至极的?”
“是的。”卢里博士说。奥古斯丁爵士的脸上漾起讽刺意味的轻笑,他这个笑脸是故意摆给陪审团看的。
“所以,你觉得《乱言塔》里描述的纳西斯年幼时犯下的无知恶行,达米安和洛绮丝近乎癫狂的交欢,与斯威夫特的‘烹婴’一样叫人反感?”
“我没那么说。斯威夫特是不折不扣的讽刺主义者,他写作时总是恶言泼语、悍然不顾。”
“也就是说他字里行间流露出野蛮的愤慨。”奥古斯丁爵士转头为陪审团温和地“翻译”。
“但是梅森先生不同,可以说,梅森先生的计划是带着读者来‘领受’一番《乱言塔》的情趣。”
“带读者领受?不是激发、挑逗、诱使?你的用词如此平凡质朴,如此像教学用语。”
“梅森先生的确有挑逗意味,当然是在他认为有挑逗的必要时。但那种挑逗极其短暂。”
“他随时开启挑逗,也随时截断挑逗,像控制阀门一样?”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那么说。”卢里博士应道。
安东尼·伯吉斯是下一个被传召的证人。他脸上的骨骼像峭壁一样嶙峋突兀,但他的声音很圆滑,像是在录音室里精致打磨出来的。他用音乐术语盛赞《乱言塔》:如高歌般激越,像奏鸣曲般热情,又似赋格曲般朦胧。他对赫弗逊-布拉夫说:“《乱言塔》是一本深有道德感的书,几乎可以说太有道德感了。”
问:怎样才算是一本“太有道德感”的书?
答:这一点我以前曾不止一次谈及——艺术的价值总是被能让人由静至动、付诸实践的那些元素所磨灭。这本书有极其浓厚的道德说教意味,具道德说教意味的书从纯美学角度上讲,就比较薄弱。《乱言塔》这本书是一本会下圈套的书,千万不要相信一本会下圈套的书。
问:你是说《乱言塔》在道德感上设下圈套?
答:是的。它以恶心人和恐吓人的方法让人震撼感动。
问:但它是一本文学作品。
答:我不懂为什么你要用“但”,你只需要说:它是一本文学作品。它是前途一片光明、精神内核极其严肃的一本书,它应该得到赞扬,尽管它不是《尤利西斯》或《虹》,但它同样值得被阅读,值得被探讨。
奥古斯丁爵士起身,对安东尼·伯吉斯开始反诘。他与安东尼·伯吉斯四目相接,从眼神中度量着这位小说家。
问:你引用了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你说《乱言塔》从纯美学角度上讲,它的艺术形式感比较薄弱,因为它为读者设下圈套,它促使读者付诸实践。
答:是的,它公然地进行道德说教。
问:在你为这本书撰写的书评中——我得说,那是一篇相当有洞察力的出色评论——你不仅指出,这本书因道德说教意味浓厚,会促使人付出行动,你还把“说教文学”和“淫秽作品”统统归类为“会促使人付出行动”的体裁,你把“说教文字”和“淫秽作品”在这本书中做了联结。
答:是这样,没错,你读懂了我写的评论。
问:所以这本书既淫秽又说教?
答:这本书不是“高雅艺术”,在高雅艺术作品中,所有元素都均匀分配,因此高雅艺术在经过严格品鉴和细腻斟酌后,能传达一种美学情趣。而《乱言塔》不同,它拥有风格糅杂、元素混合的文体,它成书的目标就是激发读者从心理到生理的动态。但这不是说《乱言塔》就不是一个艺术作品,或者说它不应该被出版发行。即使不是所有书都能如《尤利西斯》或《虹》那么精彩、杰出,也不代表我们就应该阻止新作诞生。
法官这时插了一句话:“说得没错。不过,我必须再次提醒陪审团:文学专家级证人所提供的关于《乱言塔》是否淫秽的任何意见,仅供参考,不应左右各位的判断。”然后,反诘接续下去。
问:伯吉斯先生,像问其他证人一样,我将会问你同样的问题:《乱言塔》是否曾为你带来性愉悦,让你产生性反应?
答:啊,是的,当然。这是一本好书,它发挥了它的作用,它能煽动情绪。大多数的好书都是这样的,阅读和性兴奋总是亲密连接的。
问:《尤利西斯》亦然?
答:当然了,《尤利西斯》也不例外。你这个问题不值得我回答。但《尤利西斯》和《乱言塔》不一样。
问:不一样?
答:《乱言塔》更原始一些。
问:伯吉斯先生,你是一位小说家,一位笔力勇猛的小说家,你敢于冒险。你在书写性兴奋的情节时,甚至在书写虐行的情节时,脑中有读者的身影吗?
答:有。
问:他或她在你脑海中是怎样的读者?
答: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兴奋时如我般兴奋,抽离时如我般抽离。
问:你是否会设想你的作品,对那些教育程度不高、想象力受限,但会读你的书的人,将能产生怎样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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