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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一切,”她对他说,“只可能是因为爱。”


洛达里奥·图古特之所以成为旅馆中讨人喜欢的客人,与其说是因为他床第间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呢,由于他沉默寡言,且个性难以捉摸,也受到旅馆主人的青睐。在那些最痛苦艰难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旅馆闷热的房间中,朗读催人泪下的诗歌或连载的爱情小说。他的梦幻在阳台上筑起黑燕子的巢穴,在午睡的昏沉中留下亲吻和扇动翅膀的窸窣。黄昏时,酷热渐渐退去,他不可避免地听到隔壁传来的谈话声,人们来此借由片刻的欢愉以缓解一天的疲劳。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了许多私下议论,甚至有一些是国家机密,由那些身份显赫的客人甚或地方官员透露给他们一夜情的爱人,却没有想到隔墙有耳。也正是由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索塔文托群岛以北四西班牙海里的地方,躺着一艘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沉船,上面载有五千多亿纯金比索还有宝石。这个故事令他惊诧不已,但要等到几个月后,他才会再次想起这件事。爱情的疯狂魔力激起了他打捞这座沉没宝藏的欲望,为的是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金子池里打滚。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而他之所以愿意站上唱诗楼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与洛达里奥合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长裙如何在赞美诗的歌声中轻轻飘动。但他的出神最终让他丧失了这种愉悦的机会:神秘的宗教音乐对他当时的灵魂来说是那么不痛不痒,于是他试着用爱的华尔兹为它注入激情,最后,洛达里奥·图古特不得不把他从唱诗班中开除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偷食了特兰西多·阿里萨在院中花坛里种的栀子花。就这样,他知道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同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偶然间在母亲的一个箱子里找到一瓶一升装的香水,是汉堡至美国航线的海员的走私品。他禁不住诱惑尝了尝,想从中寻找深爱的女人其他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细细品味直到天亮,最终醉倒在费尔明娜·达萨的芬芳之中。他先是在港口的小酒馆里喝,然后又来到海边的防波堤上。在那里,无家可归的恋人们通过做爱彼此安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出神地望着大海,最终失去了意识。特兰西多·阿里萨提心吊胆地等他到早晨六点,然后跑遍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去找他。午后不久,她终于在一个常有人跳海的海湾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一摊散发着香气的呕吐物中翻滚。


她在儿子身体康复期间,训斥了他被动等候回音的消极状态。她提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领会了这一课的精神,甚至也许领会得有些过头。当特兰西多·阿里萨看到儿子身穿黑色礼服,头戴呢帽,赛璐珞衣领上打着富有诗意的蝴蝶结,走出杂货铺的那一刻,她难以掩饰心中的骄傲,内心生出的爱欲甚至多过母亲的慈爱。她戏谑地问儿子是不是要去参加葬礼。儿子面红耳赤地说:“差不多。”她注意到他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她最后叮嘱了儿子几句,祝福了他,还嬉笑地向他许诺,会再给他弄瓶香水以庆祝他的凯旋。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把信交给费尔明娜·达萨,他已经多次违背不再去小花园的承诺,只不过加倍小心不让自己被发现罢了。一切与以往并无不同。费尔明娜·达萨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左右、全城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时结束,然后一起刺绣直到热浪退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等姑妈走进屋,便迈着英姿飒爽的步伐穿过马路,这种步伐帮助他那软软的膝盖支撑住身体。但他没有走向费尔明娜·达萨,而是径直朝姑妈走去。


“请让我单独和小姐待片刻,”他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放肆!”姑妈对他说,“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那么我就不说了,”他说,“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


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并非如此,但她还是吓得站了起来,因为她生平头一次被这样一个想法震慑住了,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圣神的启示下讲话。于是,她走进屋去换绣花针,把两个年轻人留在门口的杏树下。


事实上,对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费尔明娜·达萨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后,她打听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无奈却被年轻时唯一的一次不检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还得知,他并非像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送电报的邮递员,而是电报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认为他那天来给父亲送电报,只是一个为了见到她的借口。这个猜测让她感动不已。她还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她从不敢抬眼去证实一下。但一个星期日,她突然发现其他乐器都是在为众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为她一个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收下他的信。她并不为此自责,但越来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偶然的眼神,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为套出她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她惊恐万分,在饭桌上尽量避免讲话,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对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也闪烁其词,虽然姑妈像对待自己的心事一样,分担着她压抑在心中的烦恼。她常常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中发现某种秘密代码,某种隐藏在那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五十八个单词间的神秘暗语,希望这些词句能表达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比她初读时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当初刚拿到信时,她冲进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撕开信封,幻想这必定是一封感情丰富、热情似火的长信,但看到的却只是一页散发着芳香的纸,不过信中表露的决心着实吓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没有认真想过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无法逃避。正是在这时,在她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频繁和深切程度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意愿。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他为什么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在小花园,竟忘记了正是自己让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这段日子不要再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她觉察到他坚定的脚步踏在小花园那黄色的落叶中时,费了很大努力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对她的又一次戏弄。但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一种和他的郁郁寡欢极不相称的威严向她索要回信,她终于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试图逃避,直言说,她不知道如何答复。然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知难而退。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说,“那么,不回信是不礼貌的。”


于是,兜兜转转到此结束。费尔明娜·达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自己的拖延致歉,并郑重承诺:假期结束前他一定会收到答复。她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就在学校开学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电报室,询问发一封电报到磨盘村需要花多少钱,而这个地名甚至都不在电报服务的区域范围内。她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待了她,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临走时,她假装把一本用蜥蜴皮装裱的弥撒经书落在了柜台上,里面夹着一个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信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晚都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写信。在杂货铺的里间,忍受着椰油灯散发出的有损健康的烟雾,他一字一句地写着。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爱的“人民图书馆”那几位诗人近八十册的作品,信就写得越长,且越混乱。他的母亲曾那般热情地鼓励他尽情享受痛苦,如今也开始为他的健康忧心。“你把脑子都要耗尽了,”天明鸡叫时,她在卧室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她从不记得有谁曾如此迷失。但他没有理会母亲的话。有时,他彻夜不眠,为了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上学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将信放到约定的秘密地点,然后带着一头因爱情而蓬乱的头发,来到办公室。而费尔明娜·达萨则在父亲的监视和修女们不怀好意的窥探下,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或是在课堂上假装做笔记时,用练习本写上不到半页。但不仅由于时间紧迫和害怕,更由于性格使然,她的信从不触及感情问题,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志一样讲讲日常琐事。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是他而非她,大胆地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夹进信中,却没有收到渴望的回赠——费尔明娜·达萨一根完整的秀发。不过,他至少让她向前迈了一步,因为从那之后,她开始给他寄来用字典夹干的叶脉、蝴蝶的翅膀和奇异的羽毛。在他生日时,她甚至送了他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圣佩德罗·克拉维尔[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