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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曾经穿过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个时期人们私下买卖的,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一天晚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费尔明娜·达萨被一首小提琴独奏的小夜曲惊醒,曲中不断重复着一段华尔兹的弦律。她颤抖了,因为她听得分明,每一个音符都表达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占用算术课的时间给他写信,感激她因想他胜过了关心自然科学而造成对考试的恐惧。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来。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洛伦索·达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语言中,反复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虽然他听得专注,但还是不知道乐曲是为哪户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冷静让侄女恢复了心神。她肯定地说自己透过卧室的纱帘看到那个孤独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园的另一边,还说不管怎样,单曲重复代表的是决裂。在当天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证实了自己就是献上小夜曲的人,那曲华尔兹是他自己写的,曲名代表着费尔明娜·达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没有在花园中拉过小提琴,但常常会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选择合适的地方献上一曲,既让她在卧室里就能听到,又不必再提心吊胆。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贫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贫瘠的小山上,整日经受着日晒雨淋,很多秃鹫栖息在那里。从那里奏出的音乐有一种空灵的回声。后来,他还学会了分辨风向,以确定他的乐声能到达它应该到的地方。


那年八月,一场新的内战即将再次危及全国。半个世纪以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不断蹂躏着这个国家。政府施行军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几个州从下午六点起开始宵禁。虽然已经发生过几次骚乱,军队多次滥用暴行,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仍然迷迷糊糊,对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爱情的呼唤扰乱亡者的宁静时,一支军事巡逻队逮捕了他。他被指控为间谍,以高音谱号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弋的自由党船舰发送暗号,但他奇迹般地逃过一劫,没有被当场处决。


“什么间谍?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我不过是个可怜的恋人。”


他被带上脚镣,在当地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晚上。但当他被释放时,却为囚禁的时间太短而感到沮丧。甚至在上了年纪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混淆,他却仍旧在想,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狂热的通信即将满两年时,在一封只有一段话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费尔明娜·达萨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个月里,他曾给她寄过好几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还给了他,为的是既让他不要怀疑她愿意继续给他写信,又不愿背上承诺的重负。事实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来一回当作一种调情,而从未视之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但当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被死神抓伤了。她大惊失色,把这件事告诉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姑妈勇敢而睿智地担起了为侄女答疑解惑的责任,这两种品质是当初二十岁的她被迫决定自己命运时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说你愿意。”她对侄女说,“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后可能后悔。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


然而,费尔明娜·达萨是那么茫然,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考虑。先是要求一个月,而后又是一个月,接着再是一个月。四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回复,这时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几次不同,这次信封中装着的不只是山茶花,还有一份最后通牒: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这一次,换作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为当天下午,他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从学校练习本的边缘撕下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


这个回答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措手不及,但他的母亲却早有准备。自从他六个月前第一次说起结婚的打算,特兰西多·阿里萨就开始着手张罗,把之前一直和两家人合租的房子整幢承租下来。这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上下两层,曾是西班牙人治下的烟草专卖商店。它的所有者破产后,无力维持房子的日常开销,只好将它分成几小块空间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是曾经的店面所在;另一部分位于地上铺着方砖的院子深处,是原来的厂房所在;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马厩,如今被房客共用来洗晒衣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租的是临街部分,虽然是最小的,却也是整幢房子中最有用且保持得最好的部分。昔日烟草店大厅的位置正是现在的杂货铺,有一扇临街的大门,旁边那间只靠一扇天窗通风的古老库房是特兰西多·阿里萨睡觉的地方。店铺里间是原大厅的一半,是用一道木隔扇隔出来的,那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既是餐桌又是写字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果不写信写到天亮,就会在那里支起一张吊床。对两个人来说,这个空间还不错,但再多一个就有些不够了,特别是对一个就读于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小姐来说。而且,这位小姐的父亲还曾把一座瓦砾中的房子修缮一新,要知道,当时一些头顶七个姓氏的家族,睡觉时都要提心吊胆,生怕房顶塌下来压到他们身上。于是,特兰西多·阿里萨征得房东的同意,占用了院子的走廊,条件是五年内保持房子处于良好状态。


她有资本这样做。杂货铺和拆旧衣做止血药棉所带来的殷实收入已足够维持她节俭的生活,此外,她还把自己的积蓄借给那些新沦落为穷人却爱面子的主顾们。他们为感激她口风严密而愿意接受高额利息,特兰西多·阿里萨借此让积蓄翻了好几翻。在杂货铺门前,那些夫人们像王后一般雍容华贵地从华丽的四轮马车上走下来,身边并不带着碍手碍脚的奶妈和仆人。她们装作来买荷兰的花边和金银绦子的边饰,然后一边抽泣几声,一边把自己那失落的天堂中最后的几件仿金首饰典当掉。特兰西多·阿里萨为她们排忧解难的同时,对她们的家世仍毕恭毕敬,以至于很多人临走时更多地是感激她的尊重而非帮助。不到十年时间,她对那些几次赎回又几次含泪典当的首饰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家的东西一样了。当儿子决定结婚时,她的收益早已变成法定标准的黄金,埋在床下的一只罐子里。她盘算了一下,发现这笔钱不仅够她把别人的这座房子维持五年,而且靠着她的小聪明和再多一点好运气,或许还能在死前把整座房子买下来,留给她满心期盼的十二个孙子孙女。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已被任命为电报室的临时第一助理,如果洛达里奥·图古特能到来年即将成立的电报磁力学校去当校长,他希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留下来当电报室的头儿。


因此,结婚的物质基础已经具备。但特兰西多·阿里萨认为慎重起见,还有两个条件需要考虑。第一,要调查一下洛伦索·达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口音无疑表明了他来自哪里,但他的身份、他谋生的手段却没有人准确知道。第二,这对恋人的恋爱期应当更长一些,这样才能让两人通过亲身交往彼此更加了解;同时,他们要对此段恋情严格保密,直到已经非常确定自己的感情。她建议他们等到战争结束再结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同意绝对保密,因为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也因为他自己向来不愿多言的性格。另外,他也同意延长恋爱时间,但他认为要等到战争结束再结婚是不现实的,因为独立后的大半个世纪以来,国家没有一天是太平的。


“我们会等老的。”他说。


他那位精通顺势疗法的教父偶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并不认为战争是什么障碍。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被领主像赶牛一般驱使的穷人跟被政府驱使的赤脚的士兵在打架罢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说,“自打我生下来,在城里杀我们的就从来不是子弹,而是法令。”


不管怎样,结婚的细节问题在接下来这个星期的信中得以商定。费尔明娜·达萨接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忠告,同意以两年为期,保持绝对贞洁,并建议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她完成中学学业的圣诞节假期里向她求婚。届时她将征得父亲的同意,两人可以根据她父亲赞同的程度,决定如何正式订婚。与此同时,他们以一如既往的热情和之前一样频繁通信,但再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担惊受怕,信中的口吻慢慢变得如同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会扰乱他们的梦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生活变了。得到回报的爱情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力量。他在工作中表现出色,洛达里奥·图古特没费吹灰之力就使他被任命为自己的终身助手。那时,电报磁力学校的计划失败了,于是,这个德国人把全部空闲时间都献给了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事情,即到港口去和水手们一起拉手风琴、喝啤酒,最后再到小旅馆过上一夜。又过了许多时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发现,洛达里奥·图古特在那个欢愉场所有很大的影响力,是因为他已经变成那栋建筑的主人,而且还成了那些港口夜鸟的老板。他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把那里一点一点买了下来,但替他出头露面的是一个又瘦又小、头发像刷子一样的独眼人:这个人心地善良、性格温顺,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一位出色的经理。但事实的确如此。至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这位经理在他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告诉他说他在这里长期拥有一个房间,不仅可以供他在确定有需要时解决下半身的问题,还可以供他安静地阅读和写情书。因此,在等待正式订婚之前的一个个漫长的月份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比在办公室和家里都多。有那么一段时间,特兰西多·阿里萨只有在他回家换衣服时才能见到他。


阅读是他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一项嗜好。自从教会他认字,母亲便给他买来很多北欧作家写的配有插图的书。它们是作为故事书卖给孩子们看的,但其实里边都是些极其残忍、邪恶的故事,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可以看。五岁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能在课堂上或学校的晚会上背诵它们。但对它们的熟悉并没有减少他的恐惧。相反,是更加重了。因此,转向诗歌对他来说是一种心灵上的舒缓。青春期伊始,他就按到手顺序读完了“人民图书馆”的所有诗集。那些书是特兰西多·阿里萨从“代笔人门廊”的二手书商那里买来的,从荷马史诗到当地诗人最名不见经传的作品,应有尽有。但他没有区别对待,而是哪本来了,就读哪本,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他阅读的年头还不足以让他在自己读过的众多图书中分辨出好坏。他唯一清楚的,便是在散文和诗歌中,他更喜欢诗歌,而在诗歌中,他又更喜欢爱情诗。凡爱情诗他每读到第二遍,就能不知不觉地背诵下来,越是讲究格律和用韵,越让人撕心裂肺的诗,他背得越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