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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实上,洛伦索·达萨没用五分钟就说明了来意。他放下架子,说得那么诚恳,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时间不知所措。自从妻子死后,他给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而对一个大字不识、靠贩卖骡子为生的商人来说,这条路漫长而且没有把握,更何况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省,他那盗马贼的名声虽没有坐实却流传很广。他点燃了一支脚夫的雪茄,感慨地说:“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然而他又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即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时期,在村庄一夜间被烧为灰烬,田园荒芜殆尽的时候,他仍旧如此。虽然女儿并不知道父亲对自己前途的高瞻远瞩,但她却一直表现得像一个积极的同谋。她聪明,而且做事有条不紊,甚至刚一学会认字就想到要教父亲识字。十二岁时,她就已经非常懂事,甚至不需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帮忙就能操持家务。洛伦索·达萨感叹道:“这真是一头金骡子啊。”当女儿以门门功课都是五分的成绩小学毕业,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荣誉奖状时,他意识到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太狭小了,在那里无法实现他的梦想。于是,他变卖了田地和牲口,怀着全新的热情,揣着七万金比索,来到了这座破败的城市。尽管城市的昔日辉煌已不复存在,但在这里,一个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机会通过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闯入给这个需要全力一搏的计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所以,我是来恳求您的。”洛伦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的烟头浸到茴香酒中,然后又吸了一口已经没有烟雾的烟,用忧伤的口吻最后说道:


“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听他说,一边小口呷着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过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没有思忖一下轮到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会牵动自己的命运。


“您跟她谈过吗?”他问道。


“这您可管不着。”洛伦索·达萨说。


“我这样问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认为她才是有权决定的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在男人之间解决。”


他的语气变得带有威胁性,邻桌的一位客人回过头看了看他们。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语调却是再温和不过了,但表现出他所能表现的最坚定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无法给您任何回答。否则,那就是背叛。”


洛伦索·达萨朝身后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红而湿润,左眼在眼眶里转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样也压低了声音,说:


“您别逼我给您一枪。”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腹中充满寒气。但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因为他觉得自己此刻被圣神之光照亮了。


“您朝我开枪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说,“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


为了让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伦索·达萨不得不侧过头来,就像鹦鹉一样。他说出的仿佛不是一个词,而是从他嘴中吐出的一个一个字:


“婊——子——养——的!”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着女儿去旅行了,为了让她忘掉一切。他没有向女儿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冲进她的房间,嘴唇上方的胡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沫,命令女儿收拾行李。她问他去哪里,他回答说:“去死。”她被这个听上去过于真实的回答吓了一跳,试图用前几天的勇气面对他,但他解下自己带有实心铜扣的皮带,在拳头上绕了一圈,然后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声音像来复枪的枪声一样响彻整座房子。费尔明娜·达萨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发挥的限度和时机,于是将两张草席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装进两个大箱子,她确信这是一次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匆忙地从卫生纸卷上撕下一张,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接着,她用修枝条的剪子从后颈处齐根剪下自己的发辫,将它卷好装在绣有金线的天鹅绒盒子里,连同那封信一起寄给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那是一次疯狂的旅行。最初,他们同安第斯山的脚夫们组成骡队,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骑在骡背上,在内华达山的悬崖峭壁上前行,一时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肤干裂,一时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浇得浑身湿透,几乎每时每刻都被陡峭山峦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雾气弄得呼吸艰难。上路第三天,一头母骡子被牛虻叮后发了疯,连同背上的骑手一起摔下了悬崖,还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几头骡子也带了下去。骑手和七头畜生的惨叫声在山谷和峭壁间回荡了好几个小时,而后又在费尔明娜·达萨的记忆中年复一年地回响着。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骡子一起坠入了深渊,但在那个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永恒瞬间,在从骡子和骑手掉下去,直到他们惊恐的惨叫声消失在深谷中的这段时间里,费尔明娜·达萨心里想的并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怜骑手,也不是那队粉身碎骨的骡子,而是遗憾自己骑的骡子没有和它们拴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骑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见不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带来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数不清的艰辛原本也不会令她如此痛苦。从旅行一开始,她就再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而他自己也心烦意乱,只在必要时和她说上两句,或者让脚夫给她捎个口信。运气好时,他们会在路边遇到一家客栈,那里提供一些山里的食物,而她却拒绝吃。客栈还租给他们几张铺着麻布的床,上面被发霉的汗渍和尿渍弄得污秽不堪。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过夜。那里有一些建在路边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树枝架起围墙,苦棕榈叶搭成屋顶,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在里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睡过一宿整觉,总是吓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觉到过路的人们悄悄忙碌着,把牲口拴在树干上,并尽可能地找一个地方挂起吊床。


傍晚,当第一批旅行者到达时,这里还空旷安静,但天亮时却已变成热闹的集市。吊床层层叠叠地挂着,从山里来的阿劳科人则蹲着睡了一宿。拴起来的山羊愤怒地叫着,斗鸡在它们那法老式的箱子里扑腾,而山里的野狗默不作声地喘着粗气,因为它们常年处在战争的危险当中,早已学会了不能乱吠。这些艰苦对于在本地做了半辈子买卖的洛伦索·达萨来说司空见惯,他甚至还总能在天亮时碰见个把老朋友。可对于他的女儿来说,却是长久的痛苦。摞成堆的咸鲇鱼散发出恶臭,加上她本来就因相思之苦而没有胃口,最终导致她茶饭不思。而如果说她到底没有因绝望而发疯,那是因为她从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回忆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她毫不怀疑这片地方是遗忘之地。


另一件时常令人恐惧的事就是战争。旅行伊始,大家就说起遭遇散兵游勇的危险。几个脚夫教了他们好几种方法以分辨来者是哪一派别,便于到时见机行事。他们经常会碰到一队执行征兵任务的骑兵,由一名军官带领,像绑牲口似的把新兵绑在一起,拖着他们全速前进。费尔明娜·达萨被这种种恐怖的景象压垮了,甚至忘记了那个对她来说更像是传奇而非近在咫尺的人,直到一天晚上一支不明党派的巡逻队绑架了骡队中的两名旅行者,把他们吊死在距离印第安人村落半里[7]


 地的一棵树上。洛伦索·达萨与他们非亲非故,却让人把尸体放下来,按照基督教礼节将他们埋葬,并行了感恩礼,感谢上帝没有让自己遭此厄运。他这么做是绝对有道理的。之前,那伙袭击者曾突然闯进来,把枪筒顶在他的肚子上,叫醒了他。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涂着黑灰的军官用灯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伦索·达萨答道,“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军官说完,将手臂高高举起,向他告别道:“国王万岁!”


两天以后他们下山,来到明亮的平原,快乐的巴耶杜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院子里有人在斗鸡,街角回荡着手风琴的乐声,骑手骑在良种马上,四处响着鞭炮声和钟声。一座燃放烟火的高塔正被架起。费尔明娜·达萨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派欢闹的景象。他们寄宿在她母亲的兄弟利希马科·桑切斯舅舅的家里。舅舅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年轻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骏马,到皇家公路上来迎接他们,引领他们在烟火的轰鸣声中穿过镇子的一条条街道。舅舅家的房子在大广场区,就在几经修缮的殖民时期的教堂旁边,看上去更像一座庄园工厂,因为各个房间都宽敞而阴暗,走廊对面是一座种满果树的园子,散发出一股热甘蔗酒的味道。


他们在马厩刚一下坐骑,一群陌生的亲戚就从主客厅里涌出来,用他们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情扰得费尔明娜心烦意乱。此刻,她再没有心思去爱这世上的其他什么人,而且骡背上的长途跋涉弄得她浑身灼痛,困得要死,更何况还在闹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个僻静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比她年长两岁,和她一样如女王般傲视一切。唯有她,从看见费尔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为她自己也在经受一段莽撞爱情的煎熬。傍晚时,她把费尔明娜带到准备好的卧室,让她同自己住在一起。她不明白,臀部磨出那么多火泡的费尔明娜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母亲的帮助下——她母亲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和丈夫长得很像,就像孪生兄妹——伊尔德布兰达表姐为费尔明娜安排了坐浴,还为她敷上山金车花,以减轻灼烧的痛楚。与此同时,烟火塔的隆隆声震颤着整幢房子的地基。


夜半时分,来访的客人相继离开,庆祝相聚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明娜一件马大普兰亚麻棉织睡袍,让她躺在一张铺着整洁床单的床上,枕着羽毛枕。这一切使得一种幸福而慌乱的感觉顿时传遍费尔明娜的全身。终于,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表姐插上门,从床席下取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来,上面盖着国家电报局的火漆封印。只看了一眼表姐脸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栀子花香便在费尔明娜的心头复苏了。她用牙将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泪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辞大胆的电报上,就这样,她沉浸在眼泪汇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洛伦索·达萨在旅行前犯了一个错误,他通过电报把行程告诉了小舅子利希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给了人数众多、关系复杂、分布在全省各个村庄和角落里的亲戚们。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整个路线,还建立起一条长长的电报员兄弟阵线,以便追寻费尔明娜·达萨的踪迹,一直到他们之前落脚的烛头村。而自从费尔明娜来到巴耶杜帕尔镇,弗洛伦蒂诺便得以和她频繁通信。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然后动身前往别处,直到旅行的最后一站里奥阿查。在外漂泊了一年半后,洛伦索·达萨认定女儿已经忘记过去,便决定回家。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放松了警惕,被妻子亲戚的甜言蜜语弄得飘飘然了。这么多年之后,妻子的族人终于放下了家族偏见,张开双臂接纳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次探亲是一次迟来的和解,尽管这并非此行的目的。原来,当初费尔明娜·桑切斯的家庭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她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此人夸夸其谈,举止粗鲁,且四处漂泊,靠贩卖未经驯化的骡子为生,这种生意太过低级,难免有坑蒙拐骗、不干不净的时候。洛伦索·达萨赌得很大,因为他追求的是当地最显赫家庭的掌上明珠。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女人们泼辣豪放,男人们心地仁厚却容易冲动,为了荣誉往往会失去理智甚至癫狂。然而,费尔明娜·桑切斯对这段受阻的爱情盲目而义无反顾地下定了决心,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