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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果您不告诉我您要找的是什么,我就不会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


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没有告诉他。于是,欧克利德斯建议他脱掉衣服,下去和他一起找,哪怕就只看看珊瑚丛深处处于世界下方的另一片蓝天也好。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总说,上帝造海是为了让人们通过窗子去欣赏,再说他也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不久,下午的天空中云多了起来,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天黑得很快,他们靠灯塔才找到港口的方向。驶进海湾之前,他们看见法国的远洋轮船从身边驶过。轮船是白色的,体形巨大,船上灯火辉煌,留下一股柔柔的饭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他们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三个星期日,若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终决定和欧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们还会继续浪费掉所有的星期日。这之后,欧克利德斯修改了整个寻宝计划。他们沿着大帆船的古老航线行驶,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预测的地方往东移了二十西班牙海里。不到两个月,在一个海上飘着雨的下午,欧克利德斯潜到水里很久。在这期间,独木船漂出很远,以至于欧克利德斯游了近半个小时才赶上它,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能用桨把船划到他那边去。他终于上船之后,从嘴里取出两件女人的首饰,作为坚持不懈的战利品展示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


接下来他描述的情景是那么令人陶醉,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誓要学会游泳,潜到尽可能深的地方,只为能亲眼证实一下。欧克利德斯说,在那里,在那个只有十八米深的地方,那么多古老的帆船躺在珊瑚丛中,数都数不清。它们分散得很广,一眼望不到边。他说最令人惊讶的是,海湾漂着的那么多散了架的破船中,没有一艘能像海底这些沉船保持得这样完整。他还说,有好多艘三桅帆船甚至连船帆都完好无损,在海底看得清清楚楚,就仿佛它们是连同当日的时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它们身上的,还是它们沉入大海时那个六月九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他被自己想象力的激情压得喘不上气来,接着说道,最容易分辨的就是圣何塞号大帆船,它的名字是用金字写在船尾的,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它也是被英国人的大炮打得损伤最严重的船。他说他看见一只足有三百多岁的大章鱼困在船内,触角从各个炮筒里伸出来,它在厨房里长得太大了,要想把它放出来,得先把船拆掉才行。他说,他还看到了身穿军服的船长,身体侧着漂浮在船首楼甲板变成的水箱里。他还说,他之所以没有下到装财宝的船舱,是因为他肺里的空气不够了。但他带回了证据:一只祖母绿耳环,还有一个链子被硝腐蚀了的圣母圣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一封寄往丰塞卡镇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向费尔明娜·达萨提到了财宝的事,而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来了。她对这艘沉船的故事并不陌生,因为她曾多次听洛伦索·达萨提起过。洛伦索·达萨为了说服一家德国潜水公司和他合伙打捞沉没的财宝,曾花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要不是历史研究院的几位研究员说服了他,告诉他沉船的传说不过是某个穷凶极恶的总督为了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肯定还会对这项事业坚持到底。总之,费尔明娜·达萨知道,大帆船沉在海底两百米的深处,根本没人能够到达,并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说的二十米。但她已经习惯了他那诗意的夸张,所以也就把这次寻找大帆船的冒险当作他的又一次丰功伟绩祝贺了一番。可当她继续收到写满荒唐细节的来信,见他像书写爱情誓言一般严肃地描绘这些细节时,她不得不向伊尔德布兰达袒露了自己的心事,说她担心自己那位浮想联翩的恋人失去了理智。


就在那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又捞出了许多件能够证明他所编织的神话的证据,两人已经不仅仅满足于为那些散落在珊瑚丛中的耳环和戒指欢呼雀跃了,而是计划要筹钱建立一家大公司,打捞那五十多艘船上的巴比伦宝藏。于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母亲求助,希望她帮助自己完成这项冒险。而母亲只是咬了咬那些首饰上的金属,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就明白了有人想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财。欧克利德斯跪在地上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誓说自己没做过任何骗人的勾当。但接下来的星期日,他就没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在别的地方出现过。


这次受骗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找到了灯塔这个爱情的避风港。一天晚上,他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欧克利德斯用独木船将他载到了这里。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在下午来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看守人讲他所知道的那些陆地上和大海里数不尽的奇迹。这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友谊的开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如何维持灯火不熄,先是用柴火,而后又用油罐子,那时电力的使用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他还学会了如何用镜子引导灯火的方向并增加它的亮度。有几次,灯塔看守人有事不能看管灯塔,他便留下来,在塔上整夜注视着大海。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和船上灯光映在地平线上影子的大小来辨别船只,还学会了在灯塔闪动的光亮中分辨船只给他发回的信号。


白天,特别是星期日,还有另一种乐趣。在老城的富人们居住的总督区,女人使用的海滩和男人的海滩是由一堵石灰墙分开的:女人的在灯塔之右,而男人的在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在塔上架起了一台望远镜,只要花上一个生太伏,就能用望远镜观赏一下女人的海滩。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偷窥,只管穿着宽荷叶边的泳衣,脚踩着拖鞋,头顶着宽檐帽,尽情地展现着身姿。这副装扮将她们的身体遮掩得像上街时穿的衣服一样严实,却又不像那些衣服那样迷人。母亲们则坐在烈日下的藤条摇椅上,穿得和望大弥撒时一样,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羽毛帽子,也打着同样的绢制遮阳伞,在岸边注视着女儿们,生怕隔壁海滩上的男人从水下引诱她们。事实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刺激,但每个星期日赶来这里的客人还是很多,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望远镜,只为一饱眼福,享受一下围墙那边枯燥乏味的禁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与其说他是为了寻找乐子,不如说是因为无聊。但他和灯塔看守人结交,并不是因为这个额外的诱惑。真正的原因是,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对他失去了爱慕,而他开始狂热地寻花问柳以取代她的时候,没有一处地方让他觉得比在灯塔里的分分秒秒更加快乐,或能找到更好的安慰来抚平自己的痛楚。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甚至花了很多年求母亲,而后又求他的叔叔莱昂十二[8]


 ,求他们帮他买下灯塔。那个时候,加勒比地区的灯塔是私人财产,灯塔主人根据船只的体积来收取入港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为那是唯一一种能够靠诗情画意营生的体面方式。可他的母亲和叔叔都不这么看。当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财富这样做时,灯塔却又成了国家的财产。


但这些幻想并非全是徒劳。无论是沉船的传说,还是后来对灯塔的兴趣,都帮他减轻了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的相思之苦。而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传来了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归来的消息。原来,在里奥阿查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索·达萨决定回家。十二月正值信风季,并非风平浪静的时节,那艘唯一敢于冒险出海的老旧轻便船,很可能一夜间又被逆风拖回到出发的港口。而事实果真如此。费尔明娜·达萨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绑在舱室的床铺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那间舱室简直就像小酒馆的茅厕,不仅因为它狭小压抑的空间,更因为里面的恶臭和闷热。船摇晃得那么厉害,好几次她都觉得床上的皮带就要断裂了。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像遭遇了海难似的惨叫声,而父亲在隔壁床上发出的老虎般的鼾声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近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个片刻也不曾想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不眠之夜。而此刻,他正躺在杂货铺里间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她回来前的时间,仿佛每一分钟都是永恒。天亮时,风突然停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费尔明娜·达萨发现自己尽管饱受晕船之苦,但最终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丁零当啷的巨大响声吵醒的。于是,她解开床上的皮带,凑到舷窗前向外张望,幻想着能在港口躁动的人群中发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身影,但她看到的却是被第一缕阳光染成金黄色的棕榈树丛中的海关仓库,以及里奥阿查那用腐朽的木板钉成的码头,而他们的船前一天晚上正是从这里起锚的。


当天余下的时间就如幻觉。她又一次待在一直住到前一天的房子里,接待了同一拨来向她告别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她恍惚觉得,自己在重复一个已经度过的生活片段。这种重复是那么的彻底,而一想到乘船旅行也将如此重复,费尔明娜·达萨颤抖起来:单是回想一下船上的情景就让她不寒而栗了。但要想回家,唯一一个不同的选择就是骑在骡子上沿着悬崖峭壁走上两个星期,而且情况会比来时更加危险,因为在安第斯山考卡省爆发的一场新内战正在加勒比各省蔓延。于是晚上八点,她又一次被同一拨喧喧嚷嚷的亲戚送至港口。他们挥着同样的告别眼泪,在最后时刻送上了那同一批大包小包七零八碎、舱室里塞都塞不下的礼物。起锚时,家里的男人们朝天开了几枪,为帆船送行。洛伦索·达萨则站在甲板上,用他的左轮手枪打了五枪作为回应。费尔明娜·达萨的忧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整晚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一股花香,这甚至让她没有系上安全皮带,就恬然入梦了。她梦见自己又见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梦见他竟然摘掉了她一直以来看到的那副面孔,原来那是一只面具,但他真实的面孔又和那面具一模一样。她很早便起床了,因为这个梦中的谜团让她大惑不解。她看见父亲正坐在船长的饭厅里,喝着兑了白兰地的不加糖的浓咖啡。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又斜了,但没有流露出对这次回家的丝毫顾虑。


他们驶进港来。轻便船在公共市场港湾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组成的迷宫中静静滑行。市场散发的臭味在几里外的海上就能闻到。晨曦在清澈的蒙蒙细雨中显得格外饱满,可小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守候在电报室阳台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轻便船驶入灵魂湾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来,船在市场码头下了锚。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才从一份电报中偶然得知船因为逆风而延误了。于是,他又从第二天的凌晨四点起开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终不离那一艘艘运送旅客的小船。它们负责把少数不顾暴风雨而决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边,可最后,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搁浅的小船,蹚着泥泞攀上码头。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劳地等到八点钟,雨还是没有停。一个黑人搬运工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费尔明娜·达萨接了下来,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浑身上下湿得就像落汤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然没有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