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后,洛伦索·达萨没有意识到,他对女儿恋爱的苛刻态度正是自己那段往事的再现。如今,他向这些曾经反对过自己婚事的大小舅子们倾诉不幸,而正是这同一批人,曾经也因同样的原因向他们的亲戚倾诉苦水。不过,他在自怨自艾中消磨掉的这些时间,却被他的女儿赢去享受自己的爱情了。当他在舅子们的肥沃土地上阉割牛犊、驯服骡子时,女儿正像脱缰的野马,和一群以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为首的表姐妹们一同漫步。这些表姐妹中,数伊尔德布兰达最漂亮,也最乐于助人。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且已有妻室儿女的男人,这种没有未来的炽热爱情只能通过暗送秋波聊以自慰。
在巴耶杜帕尔镇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们继续旅行,翻山越岭,穿过鲜花盛开的草原和梦境般的高原。在所到的每个村庄,他们都受到和第一站同样的欢迎,音乐、鞭炮、新一拨串通一气的表姐妹,以及电报局里准时到达的信件。很快,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他们到达巴耶杜帕尔的那个下午并不是特例,在这个富饶的省份,每一天人们都像在过节。来此地的客人天黑时随处都可睡下,饿了也随时都有饭吃,因为家家户户大门都是敞开的,屋里都挂着吊床,炉子上都炖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三肉炖杂烩,以防哪位客人在通知来访的电报到达之前就到了,而这是常有的事。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余下的旅程中一路陪伴着表妹,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述血脉融合的秘密,一直追溯到生命的起源。费尔明娜·达萨重新认识了自己,第一次感觉到成为自己的主人,感觉到被陪伴和被保护,胸中充满自由的气息,这让她恢复了宁静,又有了活下去的愿望。甚至到了暮年,她还会想起那次旅行,而且记忆犹新,越来越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她像每日那样散步回来,惊愕地听说不仅没有爱情能够幸福,而且与爱情背道而驰也能幸福。这个说法让她惊慌失措,因为一个表姐妹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父母和洛伦索·达萨的谈话。洛伦索·达萨提到想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莫斯科特万贯家产的唯一继承人。费尔明娜·达萨认识这个人。她曾经看见他在广场上遛他那些完美无缺的良驹。马身上的披挂令人眼花缭乱,就像祭台上的装饰。他风度翩翩,身手矫健,迷人的眼睫毛甚至会令石头动心。费尔明娜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个坐在小花园的杏树下,可怜兮兮、骨瘦如柴、膝头放着诗集的小伙子作了一番对比,心里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些日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拜访了一位料事如神、令她惊讶不已的女巫后,整日沉浸在胡思乱想中。费尔明娜·达萨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也去向女巫求教。算命的纸牌告诉她,未来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她享有一段长久而幸福的婚姻。这个预言让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美满命运的人可能并不是她此刻爱着的这个人。对未来有了把握之后,她兴奋不已,开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于是,她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之间的电报往来不再是堆砌着憧憬和虚幻的山盟海誓,而变得有条有理,实实在在,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他们定下了日子,明确了方式,用生命许下诺言,共同决定只要两人再次见面,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情形如何,都不征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见,直接结为夫妻。费尔明娜·达萨恪守着这份誓言,以至于那天晚上在丰塞卡镇,父亲允许她参加第一次成年舞会,她却认为没有征得未婚夫的同意就出席舞会是不贞的表现。那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在小旅馆里和洛达里奥·图古特玩纸牌,有人通知他有一封加急电报。
是丰塞卡的电报员在线上等他。这位电报员联通了七个中转台,只为了帮助费尔明娜·达萨征得参加舞会的许可。但得到许可后,费尔明娜并不满足于这个简单的肯定答复,反而进一步要求证明在线路那端操控发报机的确实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人。受宠若惊的他发出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义起誓。
费尔明娜·达萨认出了这句暗语,便安心去出席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年舞会。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那个时候,她箱底藏着的信件和电报已远远多于当初父亲抢走的那些,而她也学会了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像已婚女人那样成熟稳重。洛伦索·达萨将女儿举止上的改变理解为时间和距离已经治愈了她的青春妄想。但他从未向她提起过自己为她定下的那桩婚事。自从他把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赶走后,女儿如今在表面上都对他客客气气,父女关系也融洽了许多,这让他们得以和睦共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并非出自真心。
正是在这个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决定在信中告诉她,他正准备努力为她打捞那艘沉船里的财宝。事实的确如此。那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无数条鱼被毒鱼草熏得浮上水面,大海仿佛铺上了一层铝箔,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冒出了这个主意。空中的鸟儿都被这场屠杀惊扰得乱成一片,渔民们不得不用船桨吓唬它们,免得它们争夺这次违禁捕捞带来的奇迹般的果实。虽然毒鱼草只是把鱼熏得昏睡过去,但自从殖民时期起就被法律禁止使用。可它始终都是加勒比地区的渔民光天化日之下的惯用手段,直到被炸药取代为止。在费尔明娜·达萨外出旅行的这段日子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消遣之一便是在防波堤上看渔民如何将满载着睡鱼的巨大拖网装上他们的独木舟。与此同时,一群像鲨鱼一样水性极好的孩子请求看热闹的人们往海里扔硬币,然后他们再到水底把硬币捞上来。这些孩子还抱着同样的目的,游到海里去迎接远洋轮船。由于他们娴熟的潜水技能,在美国和欧洲已有很多旅游纪实报道描写过他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们,甚至比他初识爱情还要早,但他从未想过或许他们可以让沉船的财宝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从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开始,直到差不多一年后费尔明娜·达萨归来,他的胡思乱想又多了一种动力。
在这群戏水的男孩中有一个叫欧克利德斯的,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聊了不到十分钟,便和他一样对海底探险兴奋不已。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只是深入了解了一下他的潜水和航海本领。他问他是否能憋气下沉到海底二十米,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孤身一人驾着打鱼用的独木船出海,不靠任何工具,仅凭本能冒着暴风雨在开阔的海面上行驶,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准确定位距离索塔文托群岛最大岛屿西北方向十六海里的一个地方,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能在夜间航行,靠星星分辨方向,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他问他是否愿意按照他帮渔民打鱼的日工资来完成这项工作,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但星期日要多付五个里亚尔的加班费。他问他是否能在遇到鲨鱼时自卫防身,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因为他会魔术可以吓跑鲨鱼。他问他是否能保守保密,即便被押到宗教裁判所的刑具上拷问,欧克利德斯回答说行。没有一件事他回答说不行,而且“行”字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让人无从置疑。最后,他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列出了花销清单:独木船的租金,宽叶桨的租金,捕鱼装备的租金,后面这一项是为了让别人不对他出海的真实目的起疑。此外,还需要带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盏油灯,一捆用动物油脂做的蜡烛,以及一只猎人用的牛角号,以便危急时刻求救。
欧克利德斯约莫十二岁,身手敏捷,鬼心眼儿多,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身体就像欧洲鳗鲡,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船舷上的牛眼窗中钻来钻去的。他的皮肤久经风吹日晒,粗糙得已经想象不出原本的颜色,这让他那双黄色的大眼睛显得更加炯炯有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当即认定,他就是自己这次寻宝冒险的完美同谋。于是,两人没有再多耽搁,就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开始行动了。
天刚刚亮,他们便装备齐全、满怀信心地从渔民的港口起锚出发了。欧克利德斯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他平日的那块遮羞布。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则穿着他那件长礼服,头戴黑帽,脚踏漆皮皮靴,脖子上系着诗人式的领结,还随身带着一本书,作为到达群岛之前一路上的消遣。从第一个星期日起,他便发现欧克利德斯不仅是个潜水好手,还是个熟练的水手,对大海的天性以及港湾处的废铜烂铁了如指掌。他可以讲出那里每一条被氧化得锈迹斑斑、只剩下一具空壳的破船的历史,并说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细节来。他知道每只浮标的年龄,每一片瓦砾的来历,以及西班牙人用来封锁港口的铁链上有多少圈铁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担心他对此次探险的真实目的心知肚明,便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几个问题,结果发现他对那条沉船一无所知。
自从在小旅馆里第一次听说那个宝藏的故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开始尽一切可能打听关于沉船的各种信息。他了解到,圣何塞号并非唯一一艘躺在珊瑚丛中的沉船。事实上,它是陆地号船队的旗舰,于一七〇八年五月后到达这里,来自巴拿马波多贝罗那个闻名遐迩的集市。在那里,它装上了第一批财宝:三百只装满秘鲁和维拉克鲁斯白银的箱子,以及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岛集中并清点好的珍珠。这只舰船在那里逗留长达一个月,人们日夜狂欢,最后装上了足够把西班牙王国从贫穷中拯救出来的其余财宝:一百一十六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祖母绿宝石,以及三千万枚金币。
陆地号船队由至少十二艘大小不同的船只组成。它从这个港口起锚出发,一路上由一支法国舰队护航,但这支装备优良的舰队最终没能把远征队伍从英国舰队的精准炮击中拯救出来。那些英国人在卡洛斯·瓦格尔指挥官的带领下,在索塔文托群岛附近海湾的出口处伏击了他们。所以说,圣何塞号并非唯一的沉船,尽管究竟有多少船被击沉、又有多少船从炮火中逃脱,并没有确切记载。但毫无疑问的是,这艘旗舰是最先沉入大海的船之一,和它一起葬身大海的,还有全体船员以及纹丝不动站在后甲板上的船长,而船上载着船队大部分的货物。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当时的航海图上找到船队的路线,并相信自己已经确定了沉船的位置。两人从博卡奇卡的两座碉堡间驶出海湾,航行四个小时后,进入群岛内部的静止水域,水底珊瑚丛中熟睡的龙虾伸手可及。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自己仿佛与水中的倒影合而为一。滞流区的尽头,距最大岛屿两小时航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位置所在。
穿着那身肃穆的黑色礼服,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仿佛来自地狱的烈日烤得浑身燥热。他让欧克利德斯潜到二十米深的水下,无论找到什么东西都带回来给他。海水很清,他看见欧克利德斯在水下游动着,像一条鲨鱼一样在蓝色的鲨群中穿梭,一条条鲨鱼与他擦身而过,却没有碰他。之后,他看见他消失在珊瑚丛中。正当他认为欧克利德斯的氧气已经耗尽时,听到背后传来喊声。欧克利德斯站在水里,举着双臂,海水才到他的腰间。于是,他们继续寻找更深的地方,一路向北,从自在的蝠鲼、胆小的鱿鱼和阴暗中的玫瑰丛上方驶过。最后,欧克利德斯明白了他们是在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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