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达萨努力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修女,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最终,她满意地看见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泪水淹没。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用手绢团擦掉眼泪,站起身来。
“你父亲说得一点儿不错,你就是一头骡子。”她说。
大主教并没有来。而如果不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来找表妹过圣诞节,让两个姑娘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这件难缠的事情本该在那天就已结束。早晨五点,他们在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上接到了她。在一群因晕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乱的旅客中,她容光焕发地下了船,举手投足尽显女性的妩媚,并为终于告别了昨夜的颠簸而兴奋不已。她背来了几篓子活火鸡,还有她家肥沃庄园里出产的各色水果,为的是在她做客期间谁也不缺吃的。她的父亲利希马科·桑切斯让她问问达萨家复活节时是否需要乐师,他有最好的乐师可以差遣,并许诺过些时候会用船运一些烟火来。他还说,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来接女儿,所以她可以尽情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表姐妹俩立即开始享受共度的时光。她们从第一个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体,用浴池里的水互施洗礼。她们互相擦肥皂,捉虱卵,比臀部,比结实的乳房,把对方当作镜子,细细比较自上次两人赤身相见以来,无情的时光如何改变了各自的身体。伊尔德布兰达个头高大,身体结实,皮肤是金黄色的,但全身长着混血女人的毛发,短而鬈曲,如同一层金属丝形成的泡沫。而费尔明娜·达萨则不同,她赤裸的身体有些苍白,线条修长,皮肤光滑,毛发柔顺。加拉·普拉西迪娅为她们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可她们有时却睡在一张床上,熄着灯一直聊到天亮。她们还会抽上几支拦路劫匪抽的那种细雪茄,这是伊尔德布兰达藏在箱子里衬带过来的。抽完后,烧上几张亚美尼亚纸,以祛除卧室里茅草房子似的浓烈气味。费尔明娜·达萨第一次抽烟是在巴耶杜帕尔镇,之后又在丰塞卡和里奥阿查抽过。在里奥阿查时,十几个表姐妹一起关在一间房里,一边谈论男人,一边偷偷抽烟。她还学会了反着吸烟,即把香烟有火的一头放进嘴里,就像战争中的夜晚,男人们为了不让香烟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样。但她从未独自抽过烟。伊尔德布兰达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抽烟,正是那时她养成了烟瘾,不过始终是偷偷抽,甚至背着丈夫和孩子们,不仅因为女人当众抽烟很不雅,还因为偷偷做的事情别有一番乐趣。
伊尔德布兰达的旅行也是父母强迫的,为的是让她远离不可能的爱情,尽管他们想让她相信此行是为了帮费尔明娜拿个主意,定一门好亲事。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旅行的建议,并计划像当初表妹所做的一样,再次对遗忘女神加以嘲弄。她已经和丰塞卡的电报员说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帮她传递消息。因此,当她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不禁大失所望。而更糟的是,伊尔德布兰达抱有一种整体的爱情观,认为每一个人的爱情变故都会影响到全世界所有的爱情。然而,她并没有放弃计划,反而以一种令费尔明娜·达萨惊慌失措的胆量,独自一人去了电报室,准备取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帮助。
她起初没能认出他来,因为她根据费尔明娜·达萨的描述想象出来的样子与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时,她觉得表妹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职员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衣着则像落难的犹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任何人动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完全不知情——无条件地为她效劳。没有人像他这样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她证明身份,也没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每星期三下午,她到电报室来,他便会把回复交到她手中,仅此而已。另外,当他读完伊尔德布兰达写好带来的字条后,问她是否接受一点修改,她同意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先是在行与行之间做了一些改动,而后又涂掉,重新写过,写到没有空地儿了,干脆把纸撕掉,重新写了一封和原来完全不同的电文,她觉得新的电文内容感人肺腑。走出电报室的时候,伊尔德布兰达差点掉下眼泪来。
“他很丑,而且可怜兮兮的,”她对费尔明娜·达萨说,“但他身上洋溢着爱。”
最引起伊尔德布兰达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独。她对表妹说,她就像个二十岁的老处女。伊尔德布兰达习惯了在一个人数众多且人员分散的庞杂家庭里生活,谁都无法准确说清家里到底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会有谁来吃饭。她无法想象,一个像表妹这样年龄的姑娘会把自己封闭在一种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夸张: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至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她的。首先,伴随着最后的鸡鸣,送牛奶的男人叩响门环把她吵醒。接着,卖鱼的女人来敲门,带着一箱躺在一层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红鲷鱼,还有那些豪爽的帕伦克女人,带着产自玛利亚·拉巴哈的蔬菜和圣哈辛托的水果。再往后,这一整天里,各色人等都会来敲门:乞丐,卖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着笛子的磨刀匠,收旧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报纸的,还有用纸牌、手相、咖啡渣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赛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娅的一周都是在开门、关门中度过的,她反复地说着“不”、“请改天再来”,或者气急败坏地从阳台喊道:“别再来烦我们了,该死,该买的我们都买齐了!”她以极大的热情和风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以至于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把她当成姑妈,甚至喜欢上她了。她当女仆当上了瘾。只要有一小会儿空闲,就跑到工作间去熨烫白色的衬衣和床单,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柜中,而且不仅是对刚洗过的衣服熨了又叠,对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对待。她还同样精心地保管着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费尔明娜·桑切斯是费尔明娜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不过,家里拿主意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她下令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就这样,她决定着一个根本不需要决定什么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当她清洗完鸟笼,给鸟儿们喂过食,又侍弄过那些其实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后,就没有了方向。被学校开除后,好几次她都睡午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绘画课不过是又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罢了。
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被赶走后,她同父亲的关系就不再亲热,但两人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时,他已经出门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饭,尽管几乎从来都吃不下什么,因为教区咖啡馆的开胃酒以及加利西亚的小菜和点心已经把他填饱了。他也不吃晚饭:她们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只盘子里,再用另外一只盘子扣在上面,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热过之后拿来当他的早餐。每个星期,他会给女儿一次钱,用于家中的花费。这笔钱他估算得很合适,女儿也精打细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临时性开支,他都从容愉快地接受。他从不少给一分钱,也从不查账,但她却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圣职部的法庭交账似的。他从未对女儿说起自己生意的性质和状况,也从没有带她去看过他在港口的那些办公室,因为它们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们的禁区,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伦索·达萨晚上十点前不会回家,这个钟点是战争不那么严重时宵禁开始的时间。在这之前,他会一直待在教区咖啡馆里,随便什么都玩,因为他是室内游戏的行家,样样精通。他总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从不吵醒女儿,尽管每天一睁开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则一直嚼着熄灭的雪茄烟头,时不时地再喝上几杯。然而一天晚上,费尔明娜·达萨感觉到了他进屋的声响。她听见他走在楼梯上那哥萨克人似的脚步声,他在二楼走廊上沉重的喘气声,还有他用手拍打她卧室门的声音。她给他开了门,头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
“我们完了,”他说,“全完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这是他所说的全部,后来再也没有重新提起过,也没有发生什么证明他所说的是真的。但从那晚起,费尔明娜·达萨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会的净界[11]
之中。昔日的同学处在一个禁止她入内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开除的耻辱后,更是如此;而她也没能融入到邻里之间,因为他们中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他们眼中的她仅仅是那个穿着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校服的姑娘。父亲的世界里只有商人和码头搬运工,以及那些缩在教区咖啡馆里的战争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独的男人。最近这一年,绘画课稍稍为她减轻了一点幽居的寂寞,因为那位教画画的女老师喜欢上集体课,常常把其他学生带到缝纫室来。不过,这些姑娘的社会地位参差不齐,三教九流。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她们不过是些借来的朋友,每次课一结束,情意也就随之消散。伊尔德布兰达想敞开房子的大门,让屋里透透气,还想把父亲的乐师、鞭炮和烟火塔一起弄来,搞一场狂欢舞会,让它的劲风把表妹的沉闷吹得烟消云散。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设想是没有用的。原因很简单:根本没有人会来。
不管怎样,是她把表妹带进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绘画课后,她都让表妹带她上街,去认识这座城市。费尔明娜·达萨指给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每日走过的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等她时所坐的花园里的那条长凳,他们藏信的隐蔽处所,以及过去圣职部监狱所在的阴森宫殿,也就是后来经修缮后变成的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她对它简直恨之入骨。她们登上贫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那里根据风向为她拉小提琴,好让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在那里,她们俯瞰这座历史古城的全貌:破旧的屋顶,断壁残垣,杂草丛中城堡的废墟,海湾里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岛屿,沼泽四周寒酸可怜的窝棚,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加勒比海。
圣诞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费尔明娜·达萨站在当初可以最好地欣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秘密为她演奏的位置上,带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他的准确地点,就在与此同样的一个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惊慌的眼睛。她们还冒险独自去了“代笔人门廊”,买了一些甜食,又在卖神奇纸的商店玩了一会儿。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向表姐指出了那个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地方。她并没有察觉,从家到学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她短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因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存在的。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承认,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好也罢坏也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她生活中唯一曾发生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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