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明娜·达萨很快发现,父亲在试图软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随意地对她说:“想想看,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会是什么感觉啊。”她冷冷地反驳道:“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画画的女友告诉她,洛伦索·达萨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之邀,到社交俱乐部用了一次午餐,为此,医生因违反俱乐部章程而受到了严厉的警告。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了父亲曾多次申请加入社交俱乐部,次次都被拒绝,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对票之多,已使他彻底地死了这条心。可洛伦索·达萨以桶匠[8]
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继续执著地依靠智慧创造偶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机会,却没有发现其实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付出了更为超常的努力,尽一切可能让两人相遇。有时,他们会在办公室里聊上好几个小时,而这时,家里的一切就像处在时间的边缘停滞了似的,因为只要医生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会让任何事照常进行。于是,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中间港。正是在那里,洛伦索·达萨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上了象棋启蒙课。这位学生非常勤奋,象棋成了他无药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就在小夜曲风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洛伦索·达萨在家中的前厅发现了一封信,是写给女儿的,火漆上押着J.U.C.几个首字母[9]
组成的花押字。从费尔明娜的卧室前走过时,他把信从门下滑了进去。费尔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间里来的,因为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竟然会替追求者送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转变。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不知该如何处理。就这样,信没被拆开,在那里放了好几天,直到一个飘雨的下午,费尔明娜·达萨梦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要把那块曾经用来为她检查喉咙的压舌板送给她。梦中的压舌板并非铝制,而是用一种她曾在别的梦里开心品尝过的美味金属做成,于是,她开心地品尝着它,并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段,小的那段给了他。
醒来后,她拆开了信。信写得简洁而得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唯一恳求的,就是请她允许自己征得她父亲的同意前来拜访她。他的简单和认真打动了她,那么多天以来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个不用的珠宝盒里,压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记起来,那里曾经保存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飘散着香味的信,一阵羞愧让她浑身一颤,于是她把信从珠宝盒里取出来,想换个地方。这时,她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权当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于是,她把它放到灯上烧起来,边烧边看着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飞溅,变成了缕缕青烟。她叹息道:“可怜的人。”突然,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片刻间,她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自己也很惊讶,他已经离她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怜的人。
十月里,伴随着最后几场雨,又来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小盒弗拉维格尼修道院的紫罗兰香皂。三封信中前两封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到大门口的,医生还从车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娅打了个招呼,一来可以让大家确认信就是他写的,二来也让谁都没法否认收到过这些信。此外,这两封信都用押着花押字的火漆封着,费尔明娜·达萨已能辨认出医生那龙飞凤舞、密码似的字迹。两封信都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和此前那封同样的意思,也怀着同样的谦卑,但在那温婉措辞的背后,开始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这是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从未显露过的。两封信之间相隔两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每次一收到信便拆开来读,而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就在要烧掉它们的前一刻,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给医生回信。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从大门底下滑进来的,和之前的几封截然不同。字体像孩子写的一样幼稚,无疑是出自左手。但费尔明娜·达萨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读完了信的内容,才发现这是一封无耻的匿名信。写信的人认定费尔明娜·达萨用迷魂汤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着了魔,并由这个假设出发得出了恶意的结论。信的结尾是一句威胁:倘若费尔明娜·达萨不放弃借由这个全城最受倾慕的男人飞上枝头的想法,一定会当众出丑。
她感到自己成了严重不公的牺牲品,但她的反应并非报复,而是相反:她想找出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种种适宜的解释向他证明他错了,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殷勤打动。接下来的几天,她又收到了两封没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信中没有任何两封出自同一人手笔。看来,要么她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要么就是关于她私订终身的虚假传闻传得比想象的要远。一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某个简单的冒失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许他的为人与他那庄重的外表差距甚远,或许他在出诊时喜欢信口开河,就像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那样,到处吹嘘自己幻想出来的对她的征服。她想写信给他,指责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但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万一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试图从那几个来缝纫室和她一起学画的女友们那里打听消息,但她们唯一听说的就是关于那次小夜曲独奏的无关痛痒的评论。她感到无比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备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说服他承认自己错误的想法完全不同,现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尸万段。她整晚睡不着觉,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细节和用词,幻想能从中找出一丝安慰。但这是徒劳的:从本性而言,费尔明娜·达萨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他们的明枪,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对于暗箭,她就束手无策了。
这个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带来的惊吓之后变得更加苦涩。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来的,没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来源似乎显而易见:只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会送她这样的东西。从上面带着的商标来看,娃娃是在马提尼克岛买的,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鬈曲的头发用金丝做成,躺下时眼睛还会闭上。费尔明娜·达萨觉得十分好玩,于是便放松了警惕,白天让娃娃躺在她的枕头上,晚上则习惯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从一个令人精疲力竭的梦中醒来,竟发现洋娃娃正在变大:它来时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脚撑破了。费尔明娜·达萨曾经听说过非洲的巫术,但都没有像眼前这件事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况且,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这样的男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她是对的:娃娃不是车夫送来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个卖虾人带来的,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费尔明娜·达萨试图解开这个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那忧郁的气质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渐渐让她相信,她想错了。这个谜一直悬而未解,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她就不寒而栗,直到婚后很久仍是如此,尽管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并且相信自己是被命运拣选的宠儿,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最后的尝试是请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为他们撮合。嬷嬷无法拒绝医生的请求,因为自从她所属的修会在美洲建立以来,这个家族就给予了很多赞助。上午九点,她在一个新入会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现在费尔明娜·达萨家。两人不得不同笼子里的鸟儿逗趣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费尔明娜·达萨沐浴完毕。嬷嬷是个男性化的德国女人,说起话来像金属发出的声音一样,目光中带着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点儿也不相符。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令费尔明娜·达萨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样,费尔明娜就感觉像五脏六腑里有蝎子在爬一样厌恶。刚一出浴室门,她就认出了她,学校里所受的种种折磨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每日弥撒那难以忍受的无聊,考试的惊恐,新入会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虚所毁掉的全部生活。而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恰恰相反,她带着看似由衷的喜悦同费尔明娜打了招呼,对她长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表示惊喜,夸奖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称赞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长的橘树花。她吩咐新入会的修女在原地等候,并嘱咐她不要和那些乌鸦靠得太近,否则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把她的眼睛啄出来。接着,她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和费尔明娜单独聊一聊。于是,费尔明娜邀请她来到客厅。
这是一次简短而不愉快的会面。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拐弯抹角上,而是单刀直入地提供给费尔明娜·达萨一次体面复学的机会。当初被开除的原因不仅可以从档案里而且可以从大家的记忆中一笔勾销,这样她便可以完成学业,获得文学学士的文凭。费尔明娜·达萨一头雾水,想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一位值得拥有一切的人的请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让你幸福。”修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个因为一封纯洁无辜的信而毁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么权利充当爱情的使者呢?但她没敢说出口。她只是说,是的,她认识这个人,但同样也知道他无权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恳求你的,是请你允许他同你谈五分钟。”修女说,“我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想到父亲也是这次会面的同谋,费尔明娜·达萨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我们见过两次,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说,“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再见面了。”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女人都明白,这个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赐。”修女说。
她继续述说着他的种种美德,他的虔诚,还有他救死扶伤的献身精神。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串坠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来,在费尔明娜·达萨的眼前晃了晃。这是件家族圣物,有上百年的历史,由一位锡耶纳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莱蒙四世[10]
祝福过。
“它是你的了。”她说。
费尔明娜·达萨只觉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涌,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我不明白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说,“您不是一向认为爱情是罪过吗?”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装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眼皮却红得冒火。她依旧在她眼前晃着那串念珠。
“你最好放明白些,”她说,“因为在我之后,大主教可能会来,跟他谈,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让他来好了。”费尔明娜·达萨说。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把金念珠藏进衣袖,然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抽出一块很旧的手帕,攒成一个团,紧紧地握在拳头里。她带着同情的微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费尔明娜。
“我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你还在想着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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