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些日子,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在“代笔人门廊”的楼上开起了照相馆,所有能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去给自己照张相片。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是最先去的一批。她们把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阳伞以及节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纪中叶的贵妇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娅帮她们束紧身胸衣,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金属丝架子中扭动身体,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看中了一顶宽檐帽,上面插着几根驼鸟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费尔明娜则戴了一顶样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装饰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马鬃花。最后,她们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就像银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样,互相嘲笑起来。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兴高采烈地出门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加拉·普拉西迪娅从阳台上看着她们撑起遮阳伞,穿过花园,一边尽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像孩子拖学步车似的使上全身的劲儿拖着裙撑,她祝福她们,祈求上帝帮她们拍张好照片。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人山人海,因为里边正在给近日刚刚赢得了巴拿马拳击冠军的贝尼·森特诺拍照。他穿着比赛时的裤子,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桂冠。给他照相可不容易,因为他必须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并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刚刚抬起手臂,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崇拜者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而他便无法抵制取悦他们的诱惑,将本领尽数抖搂出来。轮到两个表姐妹时,天空已布满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势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的时间。那是一张永恒的照片。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费尔明娜·达萨则一直把她的那张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但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时,它突然不翼而飞,经过一番不可思议的巧合,最后竟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手中,而那时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当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比利时人的照相馆时,“代笔人门廊”对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阳台上都站满了。她们忘了自己脸上还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涂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们的衣服也不合时宜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迎接她们的是满街的哄笑和嘘声。她们躲到角落里,试图逃避众人的嘲弄。就在这时,骚动的人群分作两边,一辆被几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驶了过来。哄笑停止了,不怀好意的人群散开去。伊尔德布兰达肯定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马车踏板上的男人时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缎子礼帽,他的锦缎背心,他的文质彬彬和他双眸的柔情,还有他出现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费尔明娜·达萨曾跟她提起过他,只是在不经意间,而且兴味索然。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愿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门前经过,因为那辆金色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正停在那里。她告诉表姐马车的主人是谁,并试图向她解释为何反感他,但对于他追求自己的事只字未提。伊尔德布兰达本来早已把他忘到脑后了。但当她在车门前认出他,看见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放在马车的脚踏板上,像童话般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不喜欢他。
“请上车,”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想去哪儿两位尽管吩咐,我带你们去。”
费尔明娜·达萨正要拒绝,可伊尔德布兰达已经接受了邀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走下来,用指尖扶她上了马车,几乎没有触碰到她。费尔明娜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脸涨得绯红。
她家离那里不过三个街口。表姐妹并没有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向车夫下了什么特别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为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她们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对面,背朝着车子前进的方向。费尔明娜把脸转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伊尔德布兰达则恰恰相反,表现得十分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见她开心,自己更是高兴。车子刚一动起来,伊尔德布兰达就感觉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发出的温暖气味,以及包厢内的严实温馨,她说,其实住在这里也挺不错。很快,两人便开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样互相开起玩笑来,接着又玩上了智力游戏。这是一种简单的暗语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都插入一个事先说好的音节。他们假装费尔明娜听不懂,但其实他们知道她不仅听得懂,而且还一直在留心听,而这正是他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他们笑了一阵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再也受不了脚下那双靴子的折磨了。
“这再简单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说,“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脱掉。”
他开始解靴子上的绑带,伊尔德布兰达也接受了挑战。但这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因为紧身胸衣的架子让她弯不下腰。乌尔比诺医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从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两只靴子,就好像刚刚从池塘里钓上来似的。这时,两人看了一眼费尔明娜,只见在黄昏火红的霞光映衬下,她那黄鹂般的倩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轮廓清晰。她正在为三件事愤怒不已:一是她的尴尬处境,二是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她十分确信,为了拖延时间,车子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兜圈子。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像脱缰的野马。
“现在我发现了,”她说,“让我不舒服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钢丝鸟笼。”
乌尔比诺医生会意她指的是裙撑,于是赶紧抓住了这个良机。“这再简单不过了,”他说,“脱了它。”说着,他以魔术师般的敏捷动作,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不看。”他说。
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下子让他那圆润下巴上的黑胡子和用胶刷出胡尖的短髭之间的两瓣嘴唇显得分外纯美,伊尔德布兰达突然惊得浑身一颤。她又瞥了费尔明娜一眼,这一次她看见她并没有生气,而是惊恐万状,害怕表姐真的会把裙子脱下来。伊尔德布兰达严肃起来,用手语问她:“我们该怎么办?”费尔明娜·达萨同样也用手势做了回答,告诉她若不直接回家,她就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在等着呢。”医生说。
“已经可以看了。”伊尔德布兰达说。
摘掉手帕,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变了脸色,于是明白游戏已经结束,而且结束得很糟糕。他做了个手势,车夫掉转方向,在街灯管理人开始点亮一盏盏街灯的时刻,把马车驶进了福音花园。所有的教堂都已念起了《三钟经》。伊尔德布兰达飞快地下了车,想到自己惹得表妹不悦而有些慌张,和医生随意地握了一下手,以示告别。费尔明娜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可当她想把戴着绸缎手套的手撤回来时,乌尔比诺医生却用力攥住了她的中指。
“我在等您的回答。”他对她说。
费尔明娜更用力地把手一抽,空空的手套挂在了医生的手上,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索回它。这一天,她没吃晚饭便睡下了。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加拉·普拉西迪娅一起在厨房吃过晚饭,这才走进卧室,用她那天生的风趣把下午的事评判了一番。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的优雅和翩翩风度,都充满了兴奋与热情。费尔明娜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已经从反感中冷静下来。终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蒙上眼睛,她看见他那玫瑰色的双唇间两排闪亮的完美牙齿时,曾泛起过一种想去狂吻他的难以抑制的渴望。费尔明娜·达萨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用一句话结束了她们的谈话,不带丝毫恶意,而是挂着发自肺腑的微笑。
“你真是个小娼妇!”她说。
睡梦中,她惊吓连连,到处都看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笑,看见他唱,看见他蒙着眼睛,两排牙齿间迸发出硫磺的火星,看见他坐着一辆和以前不同的马车,驶在通往贫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种没有固定规则的暗语嘲笑她。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闭着双眼,想着她今后还要活的那无数个年头。之后,趁着伊尔德布兰达洗澡的时候,她飞快地写了一封信,飞快折好,又飞快地装进信封,赶在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浴室之前,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派她送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府上。那是一封具有她独特风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写着: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谈吧。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嫁给一位门第显赫、家财万贯、在欧洲受过教育而且在同龄人中声誉非比寻常的医生时,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之中振作起来。看到儿子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泪,特兰西多·阿里萨做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用尽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来安慰他,终于在一星期后让他重新开始进食。之后,她找到莱昂十二·罗阿依萨,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和他谈了一次话。她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请求他在航运公司给侄子找份差事,不论干什么都行,但地点得是在马格达莱纳流域丛林中的某个偏僻的港口,那里既不能通信,也不能发电报,更不能让他看见什么人,打听到这座堕落的城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叔叔最终并没能向他提供这样一份工作,主要是出于对哥哥遗孀的尊重——单是丈夫在外有个私生子的事实就让她无法忍受——但他还是给侄子在维拉·德雷伊瓦找了个电报员的职位。维拉·德雷伊瓦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距本地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海拔比窗户街高出近三千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那次疗伤之旅一直都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他将始终透过一层忧愁的薄雾来回忆这次旅行,就像那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一样。当他收到委任电报时,甚至都没想接受,但洛达里奥·图古特用德国人的理由说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领域有一份光辉的前途在等着他。他说:“电报员这一行大有可为。”他送给他一双带兔皮衬里的手套,一顶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冷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莱昂十二叔叔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几双防水靴,都是他父亲的遗物,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寝舱船票。特兰西多·阿里萨按照儿子的身材改小了这些衣服——他不像父亲那样高大,比德国人也矮许多,她还给他买了几双羊毛袜和几条连体裤,好让他不缺少衣物去抵御寒冷荒原上的恶劣天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过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得异常冷漠,就像死人为自己的葬礼做准备似的,参与着为这次远行所做的工作。他没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像当初他只向母亲倾诉了心中悄悄压抑的激情一样。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故意放纵了内心的最后一丝疯狂,做出了一个很可能断送自己性命的举动。半夜里,他穿上星期日的礼服,独自站在费尔明娜·达萨的阳台下,拉响了那曲他为她创作的爱的华尔兹。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知道,也是三年来他们所经历的种种挫折的象征。他一边拉,一边低诵着歌词,琴渐渐被泪水打湿。他拉得是那样激情澎湃,刚奏出头几小节,整条街上的狗便开始狂吠,接着,全城的狗都跟着吠叫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在音乐的魔力下,它们又慢慢安静下来,华尔兹最终结束在一片空灵的寂静之中。阳台的窗子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向街上探出头来,甚至连那位几乎总是拎着油灯赶来,试图从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捞点油水的巡夜人也没有出现。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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