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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那几个星期也是极其痛苦的。向费尔明娜·达萨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被下午的大雨破坏殆尽的街道上,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杀死了围困自己半个多世纪的老虎,接下来该拿虎皮怎么办。由于暴雨肆虐,城市处于危急状态。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体的男女正试图凭上帝的旨意从洪水中抢救出点儿什么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觉得这场众人的灾难仿佛也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此刻,风平浪静,加勒比的星星也静静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上。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一个男人的歌声,那正是许多年前他和莱昂娜·卡西亚尼在同一时刻、同一个街角听到的歌声:我从桥上回来,泪流满面。


 那样的一首歌,那样的旋律,那样的夜晚,仿佛只为他而存在,且与死亡有着某种关联。


他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想念特兰西多·阿里萨,想念她睿智的话语,想念她用纸花装扮起来的可笑的女王发式。无可避免,每当处在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于是,他一路寻着可以找到女人的方向,来到师范学校,看见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宿舍的一长排窗户上有一盏灯光。他做出了很大努力,才没让自己陷入老祖父的疯狂,在凌晨两点钟,把正在温暖的襁褓里安眠、还散发着摇篮的哭泣味道的孙女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莱昂娜·卡西亚尼孤独而自由,毫无疑问,她愿意在凌晨两点、三点,或是在任何时刻、任何情况下为他提供他需要的同情。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门,但他知道,她太聪明,他们彼此又爱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诉她原因。想了许久,也像梦游一样在荒凉的城市中徘徊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找哪个女人都不如找普鲁登西娅·皮特雷,那个“二夫寡妇”。她比他岁数小。他们上世纪就已相识,后来不再见面,是因为她坚持不愿让人看见她那时的样子:眼睛半瞎,已到了苍老的边缘。一想到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立刻回到窗户街,在一个购物袋里装上了两瓶波尔多葡萄酒和一小瓶腌菜,然后便去看她,尽管他都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是否一个人,甚至是否还活着。


普鲁登西娅·皮特雷没有忘记他挠门的暗号,问都没问便给他开了门。在他们还自以为年轻其实不然的时候,他一直用这个暗号来表明身份。他穿着黑呢子衣服,戴着硬礼帽,胳膊上挂着一把蝙蝠似的雨伞,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几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线又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但借着路灯照在他眼镜的金属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认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个双手还沾满了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个可怜的孤儿吧。”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话,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他很惊讶,自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衰老了这么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里一定也是这样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过上片刻,当两个人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慢慢就会发现其实生活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并没有那么明显,然后就又会觉得彼此依然像当初认识时那样年轻了。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参加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而她也像几乎全城的人一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守在窗前,观看自大主教德鲁纳死后出席人数最多、也最豪华的送葬队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声、军乐队吹奏出的不和谐乐声,以及盖过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丧钟的哀歌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把她从午睡中惊醒。她从阳台上看见穿着仪仗队制服骑在马上的军人、宗教团体、学校学生、政府要员乘坐的黑色长轿车、葬礼马车(拉车的马匹头上戴着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着金色披挂),以及一辆历史悠久的炮车,上面载着盖有国旗的黄色棺木,走在最后的是一列至今仍用来运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马车。午后不久,送葬队伍刚从普鲁登西娅·皮特雷的阳台前经过,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人群惊慌散开。


“这样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说。


“死是不会有滑稽之意的。”他说,又感伤地补了一句:“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他们坐在露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望着光晕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月亮,欣赏着地平线上一条条轮船的五彩灯光,享受着暴风雨后温和芳香的微风。他们一边喝着波尔多葡萄酒,一边就着腌菜吃着普鲁登西娅·皮特雷从厨房的一个乡村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自从守寡后,他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刚遇见她时,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时租来的。但两人最终却建立起一种比表面看上去更严肃、也更长久的关系。


尽管她从没有暗示过,但如果能与他一起再次步入婚姻殿堂,那么,即便是让她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也会心甘情愿。她知道,要适应他的吝啬,他早熟外表下不谙世事的执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渴望,这一切都不容易,但尽管如此,却没有哪个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侣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需要爱。但同时,也没有哪个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们的爱从不会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线:一切以不干扰他为费尔明娜·达萨保持自由之身的决心为准则。不过,他们的爱情还是持续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让她嫁给了一个商业代理人后依旧如此。那个代理人每次在家里待三个月,然后便要四处跑三个月,她和他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儿子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


他们不顾时间地交谈着,因为自年轻时起两人就习惯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后,失眠就更不会让他们失去什么了。虽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喝酒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这回,三杯下肚后,他仍旧没缓过气来。他汗如雨下,于是“二夫寡妇”让他脱掉外套、背心和长裤,如果愿意,全部脱掉也可以,这他妈的又算什么,说到底,比起穿着衣服,他们赤身裸体时更加了解对方。他说,如果她脱,他就脱。可她不愿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橱的镜子里照过,立刻明白,她不会再有勇气让他或者任何人见自己的裸体。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处于兴奋之中,喝了四杯波尔多还是静不下来。他继续回忆往事,述说着美好的过去,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话题了。事实上,他迫切希望的,是从对往昔的回忆中找到一条秘密之路,以让自己得到发泄。因为这就是他急需的:把灵魂从嘴中释放出来。当他看到地平线上最初的几道光亮时,尝试着旁敲侧击地接近目标。他用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问道:“比如像你这样,身为寡妇,又到了这把年纪,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会怎么办?”她笑了,笑出一脸老太婆的皱纹,反问道:


“你是在说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鲁登西娅·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针见血得令人心惊胆寒,他惊慌失措,想赶紧找一扇假门溜走:“我是说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她催他把想说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还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久别多年之后,仅仅为了喝波尔多、吃乡村面包就腌菜而在凌晨三点把她叫醒。她说:“只有当一个人想找人大哭一场时,才会这样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回你可错了。”他说,“我今晚来其实是为了唱歌。”


“那咱们唱吧。”她说。


他用动听的嗓音唱起了当时的流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他不敢再和这个已反复证明了她了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这种禁忌游戏。他走出门去,仿佛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里最后的大丽花香飘四溢,而他仿佛走在年轻时的街道上,又一次见到一个接一个的寡妇在黑暗中去望五点钟的弥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泪水。他以为这都是从半夜开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是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以来,他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泪水。


当他在一扇耀眼的窗前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阿美利加·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他躺在母亲的床上,这间卧室始终保持着原样,在少有的孤独让他不安的时候,他常常睡在这里,以减少一点寂寞。床对面是堂桑丘餐厅那面大镜子,每每醒来时就能看见它,看见镜子深处反射出的费尔明娜·达萨的身影,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为每到这一天,司机便会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出来,送到他家。他意识到之前一边梦见自己无法入睡,一边却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被费尔明娜·达萨愤怒的脸庞扰得心神不宁。他一边洗澡,一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喷了香水,给那两撇尖尖的白胡子上胶。刚走出卧室,他便从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那个穿校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跃起身子接住空中的皮球,那迷人的身姿曾在那么多个星期六让他战栗不止,但这天早上,却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他示意她跟他走。上汽车前,他毫无必要地对她说:“今天我们不玩小游戏。”他带她来到美洲冷饮店,那里挤满了和孩子一起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们。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要了一个好几层的冰激凌,装在一只巨大的杯子里,每一层的颜色都不同。这是她最喜欢的冰激凌,也是这里卖得最好的,因为它能散发一种神奇的烟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她用一把很长的勺子吃着冰激凌,一直够到杯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说道:


“我要结婚了。”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在空中,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她看着他的眼睛,随即又镇静下来,笑了笑。


“撒谎,”她说,“老头儿是不会结婚的。”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去看了公园里的木偶戏,在防波堤的炸鱼摊上吃了午饭,看了刚到本城的一个马戏团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代笔人门廊”那儿买了准备带回寄宿学校的各种甜食,又乘着敞篷汽车在城中转了几圈,这都是为了让她逐渐习惯一点,即他是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她的情人。之后,在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中,刚好赶在《三钟经》祈祷之前,他把她送回了学校。星期日,他给她派了汽车,以便她和女伴们外出散心,但他不想见她,因为从上星期起,他已完全意识到了两人年龄上的差距。那天晚上,他下定决心要给费尔明娜·达萨写一封请求原谅的信,哪怕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放弃,但最后又决定第二天再写。星期一,就在饱受煎熬整整三个星期的时候,被大雨淋得湿透的他走进家门,发现了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