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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唯一的障碍是他与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关系。他继续让司机每星期六上午十点到寄宿学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周末该拿她怎么办。他第一次没有亲自陪她,她对这一变化十分不悦。他将她托付给女佣,让她们带她去看下午场的电影,听儿童公园的露天音乐会,参加慈善抽奖;又或者为她安排好星期日的活动,让她和同学一起玩,为的就是不必再把她带进办公室后面那座隐秘的天堂——她第一次去过之后,就总想再去那里。他沉浸于对未来的崭新幻想之中,竟没有注意到,女人其实可以在三天内就变得成熟,而自从他到父亲港的机动帆船上把她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如何想让这一变化进展温和,对她来说都是极其残忍的,而且她无法明白这其中的缘由。那天在冷饮店里,他告诉她真相,说自己就要结婚了,她霎时间被吓坏了,可随后又觉得这种可能性近乎荒谬,便又把它抛在脑后。然而,她很快看出来,他表现得就像真的一样,总是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就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岁,而是比她小六十岁似的。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她在他的卧室里试着用打字机打字。她打得相当不错,因为在学校学过这门功课。她已经打了多半页纸,全都是不假思索自动打出来的,但时不时就很容易从某个词中瞧出她的心境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弯下身子,趴在她肩上读着她写的话。他那男人的热气、断断续续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散发出的和枕头上一样的香水味,使得她一阵慌乱。她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了。那时,他得一件一件地为她脱掉衣服,像哄骗婴儿似的哄她说:先脱掉小鞋子,给小熊穿,再把小衬衫脱下来给小狗穿,再把小花衬裤脱下来给小兔子穿,现在,亲亲爸爸香喷喷的小鸟。不,她如今已成了一个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喜欢享有主动权。她继续用右手的一个指头打字,左手却在摸索他的大腿,探寻着它,找到了它,感觉到它又复活了、生长了、急促地喘着气,他那老人的呼吸变得磕磕绊绊,艰难无比。她了解他:从这一刻起,他就会失去控制,抛开理智,屈服于她的意志,在一切结束之前,无法再找到回头的路。她拉着他的手,慢慢把他带到床上,就像牵着一个走在街上的可怜的盲人。她带着居心不良的温柔,一块块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盐、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叶,倒进切碎的洋葱和柠檬汁,在盘中腌至恰到好处,而炉子早已调到合适温度,一切都准备妥当。家中没有别人。女佣们出门了,负责修缮房子的泥瓦匠和木匠星期六不干活——整个世界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但在深渊的边缘,他竟步出了销魂的仙境,推开她的手,坐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


“小心,我们没有小橡胶套了。”


她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了许久,一直在想。当她提前一小时返回寄宿学校时,已经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欲望了。她调整好嗅觉,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只躲在背后搅乱她生活的狡兔的踪迹。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犯了一个男人的错误: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之后,已经决定忘记一切了。


他忙着自己的事情。六个月过去了,完全没有一点回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明,迷失在一种新的失眠的荒漠之中。他想,费尔明娜·达萨一定由于那淡雅的信封打开了第一封信,也一定看到了那在往日的信中熟识的首字母,她一定是把它扔进了烧垃圾的火堆,甚至都不愿费事去撕碎它。此后的信,她也定是一看到信封便连拆也不拆地做出了同样处理,直到时间的尽头,而最终,他也文思枯竭,再写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了。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女人能抵制住这样的好奇,对半年来每天收到的信是用什么颜色的墨水写的都不关心。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那也只可能是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暮年的岁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记忆从这里慢慢流走。他的智慧渐渐枯竭。在拉曼加的那座别墅周围转悠了几天之后,他意识到,用年轻时的手段终究难以敲开被葬礼封死的大门。一天早上,他在电话簿上寻找某个号码时,偶然找到了她的号码。他拨通了电话。铃声响了好几遍,终于,他听到并辨出她的声音,声音严肃而微弱:“喂?”他没有说话,挂上了话筒,那个虚无缥渺的声音感觉无限遥远,削弱了他的意志。


就在那几天前后,莱昂娜·卡西亚尼庆祝自己的生日,把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邀请到她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心不在焉,把鸡肉的酱汁洒在了身上。她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中蘸湿,为他擦净衣服的翻领,接着又给他戴上围嘴,以免发生更糟糕的事故:这样一来,他简直就像一个老婴儿。她发现,用餐时他好几次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擦拭,因为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泪。喝咖啡时,他竟然手拿着杯子睡着了,她想不吵醒他,悄悄地把杯子接过来,可是他却惊醒了,尴尬地掩饰道:“我只是在休息眼睛。”莱昂娜·卡西亚尼上床睡觉时,吃惊地想着,他竟已老得这般明显。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去世一周年时,他的家人送出请柬,邀请大家出席大教堂举行的纪念弥撒。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此时仍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这促使他大胆决定,尽管没受到邀请,也要去参加弥撒。这是一次奢华多过伤感的社交活动。前几排的座位是终身及世袭的荣誉席位,椅背的铜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最早到达的客人之一,为的是能坐在一个费尔明娜·达萨必然会经过并且看见的位置上。他想,最佳位置应该是正殿,在那些保留座位的后面。但出席的人太多了,那里根本找不到空位子。于是,他不得不坐到了穷亲戚们所在的中殿。从那里,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挽着儿子的手臂走进来,穿着一袭黑色天鹅绒裙子,袖子长及手腕,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一长排扣子从脖子直到脚尖,就像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着一块卡斯蒂利亚手工编织的窄披肩,而没有像其他寡妇,甚至许多渴望成为寡妇的女人那样头戴面纱帽。她那未施粉黛的脸颊发出一种雪花石膏般的光芒,柳叶形的眼睛在正殿巨大的吊灯下显现出特有的勃勃生机。她走路的时候,腰板是那样的笔直,神情是那样的高傲,姿态是那样的从容,看上去似乎还没有儿子年龄大。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那里,用指尖撑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阵眩晕的感觉过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遥,而是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


费尔明娜·达萨在几乎整个仪式期间都站在正对主祭台的家族座位那儿,像看歌剧一样神态优雅。但最后,她打破礼拜仪式的常规,没有按照当时的习惯在原地接受人们向她重表哀悼之情,而是走了出来,向每一位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一个革新举动,与她的为人十分相配。她逐一向大家问候,最终来到穷亲戚的座位跟前。然后,她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以确保没有漏掉一位相识的客人。这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有一股超自然的风将他从众人中推了出来:她看见了他。费尔明娜·达萨以她在社交场合一贯的敏捷自如离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向他伸过手来,带着极为甜美的微笑对他说:


“感谢您的到来。”


这是因为,她不仅仅收到了他的信,还以极大的兴趣读完了,并在其中发现了严肃而发人深省的理由让她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坐在餐桌前,和女儿一起吃早餐。因为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她好奇地拆开了。认出签名的首字母时,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烧着了一般。但她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神态,将信收进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吊唁信。”她的女儿很惊讶:“所有的吊唁信都已经到了呀。”她泰然自若:“这是另一封。”她本打算等过后女儿不再追问的时候将信烧掉,可最终还是没能抵制住先看上一眼的诱惑。她以为信中是对她那封辱骂信应有的回应,事实上,那封信她刚一送出去便后悔了。可是,从庄重的称谓和第一段的主题,她便明白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她如此好奇,于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以便在烧掉之前能从容地读上一读。结果,她一口气读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丈夫已经不在了,无法再和他一起讨论这些,就像每晚睡前他们都会讨论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由此,她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的真知灼见和他年轻时那些炽热的情书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阴郁的举止不相符。他的话更像是出自一个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所认为的受到圣神启示的男人之口。这个想法又让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无论如何,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确信这封由一个睿智老人所写的信并非试图重申葬礼那天的无礼言语,而是意在抹掉过去,可谓高尚之举。


接下来的那些信最终使她平静下来。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读过之后,便把它们烧掉了,尽管随着信一封封地被烧掉,她的心底渐渐沉积下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于是,当她开始收到有编号的信时,她终于找到了一直期待的不毁掉这些信的道德依据。无论如何,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为自己保留它们,而是想等待机会将它们还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免这些在她看来对人类如此有用的东西被白白扔掉。但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信件一如既往地到达,整整一年里每隔三四天便收到一封,她却不知道如何将它们归还,才能既不让他难堪,因为她已不想再如此,又无需写一封信前去解释,因为她的骄傲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这最初的一年已足够她适应寡妇的生活。对丈夫的纯净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行动,不再妨碍她的内心思考,也不再妨碍她的一些最简单的意图了,而是变成一种时时注视着她的存在:指引她,但并不烦扰她。有时,她会看到他,并不是看到一个幽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在当真需要他的场合。确信他就在那里,她感到鼓舞。他还活着,但没有了男人的任性,没有了家长式的命令,也没有了那些令她精疲力竭的需求:时时要求她以他爱她的那些方式来爱他,比如不合时宜的亲吻,以及时时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她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对爱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撑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实上,这种安全感他从未得到过。曾有一天,她绝望之极,冲他喊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