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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深夜,谢廖扎送丽塔回车站。临别,谢廖扎紧紧握住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丽塔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笑。


谢廖扎返回市区,顺路回家一趟。


任凭母亲怎样责骂,他都不做声,不反驳。但是父亲刚开口训斥,他就立即反攻,把父亲驳得体无完肤:


“爸爸,你听我说,德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你们闹过罢工,还在机车上打死押车的德国兵,那会儿你想到家吗?想到的。但你还是干了,因为工人的良心使你非这样干不可。我也想到家的。我知道,万一我们撤退,那么你们会因为我而遭受迫害。可要是我们胜利了呢,那就翻身了。我不可能待在家里。这一点,爸爸,你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为什么还要吵吵闹闹呢?我是在做正当的事情,你应该支持我、帮助我,可你却拖后腿。爸爸,咱们讲和吧,这样,妈妈也不会冲着我大喊大叫了。”他那双纯净的蓝眼睛望着父亲,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扎哈尔·瓦西里耶维奇坐在凳子上,感到局促不安。透过浓密的胡须,他微笑着,露出了黄牙。


“小滑头,你来启发我的觉悟?你以为挎上了手枪,我就不能用皮带抽你了?”


不过,他的话中并没有威吓的口气。他窘迫地犹豫片刻,果断地把粗糙的大手伸给儿子,并且说:


“谢廖日卡,开足马力吧。既然你正在上坡,我决不会让你刹车的。只是别抛下我们不管,常来看看。”


夜晚。门半掩着,透出一道亮光,落在台阶上。大房间里摆放着柔软的长毛绒蒙面的沙发和律师用的宽大的办公桌。桌边坐着五个人。革委会正在开会。他们是多林尼克,伊格纳季耶娃,戴着哥萨克羊皮帽、像个吉尔吉斯人的肃反委员会主席季莫申科和另外两个革委会委员——身材魁梧的铁路工人舒季克,鼻子扁平的机车库工人奥斯塔普丘克。


多林尼克俯在桌子上,固执的目光盯着伊格纳季耶娃,嘶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前线需要给养。工人需要吃饭。咱们刚到这儿,投机商和小贩就哄抬物价。他们不接受苏维埃纸币。买卖东西,要么用沙皇尼古拉的旧币,要么用临时政府发行的‘克伦斯基’票子。今天咱们就规定出一些固定的价格。咱们心里很明白,没有一个投机商会按照固定的价钱出售。他们会把货藏起来。那时候咱们就进行搜查,征收吸血鬼们的全部货物。干这事儿绝对不能手软。咱们可不能再让工人挨饿了。伊格纳季耶娃警告我们别干得太过火。我说呢,这正是她的知识分子软弱性。你别生气,伊格纳季耶娃同志,我说的是事实。而且,问题不在那些小商贩身上。我今天就得到一个消息,饭馆老板鲍里斯·索恩家里有个秘密地窖。早在彼得留拉匪徒到来之前,有些大商人就把大批货物堆放在这个地窖里。”他露出讥讽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瞧瞧季莫申科。


“你打哪儿知道的?”季莫申科惊慌地问。他感到懊丧,因为这类情报应该是他季莫申科最先得到,可总是被多林尼克抢先一步。


“嗨嗨!”多林尼克笑了。“老弟,我眼睛尖着呢。不但知道地窖的事情,”他继续说,“我还知道,昨天你和师长的司机一块儿喝了半瓶私酒。”


季莫申科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那发黄的脸涨红了。


“你真是个机灵鬼!”他不得不表示钦佩。但一眼瞥见伊格纳季耶娃皱着眉头,就不吭声了。“这个鬼木匠!他有着自己的‘契卡【15】’,”季莫申科望着革委会主席,心里嘀咕。


“我是听谢尔盖·布鲁扎克说的,”多林尼克接着说。“他有个朋友,好像在车站食堂干过活。这个朋友听厨师们说起,以前食堂里需要的东西,全由索恩供应,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昨天,谢廖扎搞到了可靠的情报:地窖肯定有,不过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季莫申科,你带上几个小伙子,跟谢廖扎一块儿去吧。一定要在今天搞个水落石出!只要旗开得胜,咱们就有物资供应工人和支援部队了。”


半小时以后,八个武装人员走进了饭馆老板的家,两个留在外面守住大门。


老板矮矮胖胖,活像一个能装十维德罗的大酒桶,棕红色的胡子硬撅撅的,一条木头假腿橐橐地响着,他低头哈腰走到来人面前,用低沉的喉音问:


“同志们,有何贵干?为什么这么晚了才来?”


索恩的背后站着他的女儿们,一个个披着睡衣,被季莫申科的电筒光照得眯缝着眼睛。隔壁房间里,满身肥肉的老板娘在一边穿衣,一边叹气。


季莫申科只说了两个字:


“搜查。”


每一块地板都检查过了。堆满木柴的大板棚,几个储藏室和厨房,还有一个大面积的地窖,都仔细地搜遍了,但是没有发现秘密地窖的痕迹。


厨房旁边一个小房间里,饭馆老板家的一个女佣人正在酣睡。她睡得那么熟,有人进屋也没听见。谢廖扎小心地叫醒了她。


“你是这儿的佣人吧?”他问睡眼惺忪的姑娘。


她拉起被子盖住肩膀,又用手挡住手电筒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疑地回答:


“是佣人。你们是干什么的?”


谢廖扎说明来意就退出去,让她穿好衣服。


宽敞的饭厅里,季莫申科正在盘问一家之主。老板气喘吁吁,喷着唾沫星子激动地说:


“你们要找什么?我没有别的地窖。你们在浪费时间。相信我吧,这是浪费时间。我开过饭馆,可如今是个穷人了。彼得留拉匪兵抢光了我的财产,还差点儿把我打死。我非常拥护苏维埃政权,但是我家里只有这么些东西,你们都看到了。”他说话时一再摊开又短又肥的双手。布满血丝的眼睛从肃反委员会主席的脸上溜到谢廖扎身上,又从谢廖扎身上溜到墙角或天花板上。


季莫申科焦躁地咬着嘴唇。


“看样子你是想隐瞒下去?我最后一次劝你,还是说出地窖在哪儿吧。”


“哎哟,军官同志,您说什么呀?”老板娘插嘴了。“我们自己也在饿肚子呢!我们家的东西全给抢光了。”她很想哭一场,然而挤不出眼泪。


“饿着肚子,却雇着佣人,”谢廖扎插嘴说。


“哦,哪儿是什么佣人呵!不过是个住在我们家的穷姑娘。她没地方安身。让赫里斯京卡自己对你们说吧。”


“得了,”季莫申科不耐烦地大声喊。“咱们继续搜!”


天色已经大亮,饭馆老板家里的搜查工作仍在进行。十三个小时的搜查竟然一无所获,季莫申科浑身冒火,已经打算停止搜查了。但是,在女佣人住的小房间里,谢廖扎正要离去,忽然听见那姑娘压低声音说:


“多半在厨房里,在炉子里。”


十分钟后,俄式大火炉被拆开,露出了地窖的铁盖板。一小时后,两吨卡车满载着一桶桶、一袋袋物品,穿过围观的人群,驶离了饭馆老板的家。


炎热的白天,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挎着个小包袱,从车站回到家里。阿尔乔姆讲了保夫卡的事,她一边听,一边伤心地哭着。她的日子过得艰辛异常。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无以为生,只得帮红军战士洗衣服,那些战士就为她弄一份口粮。


有一天傍晚,阿尔乔姆迈着比平时快的步子从窗外走过,才推开门,人还没进屋就忙不迭地说:


“保夫卡来信了。”


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哥哥阿尔乔姆:


告诉你,亲爱的哥哥,我还活着,虽然并不十分健康。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大腿,不过我正在复原。医生说没伤着骨头。不要为我担心,会完全康复的。我可能得到假期,所以出院后将回家一趟。妈妈那儿我没去成,告诉你一件事:我当上了红军,现在是科托夫斯基骑兵旅的一名战士。旅长科托夫斯基英勇善战,你们一定也听到过他的名字。像我们旅长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所以我非常敬佩他。妈妈回来没有?如果她在家,就说小儿子向她热烈问候。让你们担惊受怕,还请原谅。


你的弟弟  


阿尔乔姆,你到林务官家去一趟,转告这封信的内容。


——又及  


玛丽娅·雅科夫列夫娜泪流满面。小儿子真粗心,连医院的地址也没写。


谢廖扎常去车站,上那节挂着“师政治部宣传鼓动科”的牌子的绿色客车车厢。丽塔和梅德韦杰娃在车上的一个包厢里办公。梅德韦杰娃总是叼着一支烟,嘴角露出调皮的微笑。


共青团区委书记谢廖扎在不知不觉中和丽塔亲近起来。他每次离开车站,除了一捆捆书报,还带着一份由短暂的会面所激起的蒙眬的欣喜。


师政治部的露天剧场天天挤满了工人和红军战士。第十二集团军的宣传列车停在铁道上,车身贴满了色彩鲜明的宣传画。宣传列车里白天黑夜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里有个印刷厂,不断地印制出报纸、传单、布告。前线就在附近。这天傍晚,谢廖扎偶然来到露天剧场。他在红军战士中间发现了丽塔。


深夜,他送丽塔回车站,师政治部工作人员都住在车站上。谢廖扎连自己也觉得突兀地问:“丽塔同志,我怎么老是希望看到你呢?”接着又说:“跟你在一起真好!每次见面以后,劲头更足了,只想不停息地工作。”


丽塔站定了。


“布鲁扎克同志,这样吧,咱们说好,今后你别作抒情诗了。我不喜欢这样。”


谢廖扎顿时脸涨得通红,像个受到训斥的小学生。


“我把你当知心朋友才说的,”他说,“而你却对我……难道我说了反革命的话?丽塔·乌斯季诺维奇同志,我往后当然决不会再说!”


他匆匆握了一下丽塔的手,逃也似的跑回城区去了。


接连几天,谢廖扎没有到车站上去过。每当伊格纳季耶娃叫他去的时候,他都推脱掉,说工作太忙。实际上呢,他工作也的确很忙。


一天夜里,革委会委员舒季克回家途中,有人在大街上朝他打黑枪,那一带住的都是制糖厂的高级职员、波兰人。为此进行了几次搜查。搜出了毕苏斯基【16】分子的组织“狙击手”的武器和文件。


丽塔·乌斯季诺维奇到革委会来参加会议。她把谢廖扎拉到一边,心平气和地问:


“你怎么了,小市民的自尊心发作了吧?你想让私人的交谈影响工作吗?同志,这可不行啊。”


于是,谢廖扎一有机会又跑到绿色车厢里去。


后来,谢廖扎去参加一个县的代表大会。热烈的争论进行了两天。第三天,他和全体代表一起带上武器,到河对岸的树林里追剿漏网的以彼得留拉军官扎鲁德内为首的匪帮,追了整整一昼夜。回来后,他在伊格纳季耶娃那儿遇到了丽塔。他送她回车站。临别,谢廖扎紧紧握住她的手。


丽塔生气地把手抽回。又是很长一段时间,谢廖扎不到宣传鼓动科的车厢里去。他故意不同丽塔见面,甚至有事需要面谈,他也避开。后来,丽塔坚持要他为自己的做法解释,他就恼火地说:


“我跟你有什么可谈的呢?你又要扣帽子,说我有小市民习气,或者说我背叛工人阶级。”


高加索红旗师的列车抵达车站。三个肤色黝黑的指挥员驱车来到革委会。扎着武装带的瘦高个儿冲着多林尼克吆喝:


“你什么也别跟我解释。给一百大车草料。战马快饿死了。”[8]


谢廖扎和另外两名红军战士奉命去征集草料。他们在一个村子里碰上了富农组成的匪帮。两名战士被解除武装,揍得半死。谢廖扎由于年龄小,人家才稍稍留情。贫农委员会的人把他们三个送回城里。


一队战士奉命前往那个村子。第二天征集到了草料。


谢廖扎不愿意让家里知道了担忧,所以躺在伊格纳季耶娃的房间里养伤。丽塔来了。在这个晚上,谢廖扎头一次感觉到丽塔握他的手是那么亲切,那么有力,他可不敢这样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