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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个炎热的中午,谢廖扎跑进车厢,把柯察金的来信念给丽塔听,还讲述了这个好朋友的经历。临走,他脱口而出:


“我要去树林,到湖里洗个澡。”


丽塔·乌斯季诺维奇放下手头的工作,叫住他:


“等一等,一块儿去。”


他们来到水平如镜的湖边,停下脚步。湖水温暖,清澈,诱人。


“你到路口去等一会儿。我要洗个澡,”丽塔吩咐。


谢廖扎在小桥边的石头上坐下,脸朝着太阳。


背后传来溅水声。


透过树丛,他看见冬妮亚·图马诺娃和宣传列车的政委丘扎宁正在大路上走着。丘扎宁很漂亮,身穿考究的军装,系着军官武装带,脚登吱吱响的软皮靴。他挽着冬妮亚的胳膊,边走边谈。


谢廖扎认出了冬妮亚。上次替保夫卢沙送纸条来的就是她,冬妮亚也盯着谢廖扎看——显然她也认出来了。谢廖扎等他们走到身旁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信,叫住冬妮亚。


“同志,请等一下。我这儿有封信,跟您也有点关系。”


他把一张写得满满的信纸递过去。冬妮亚抽出手来,接过信来看。信纸在她手里微微颤动。冬妮亚把信还给谢廖扎,问:


“除了信上写的,您还知道别的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谢廖扎回答。


后面,丽塔正朝他们走来,脚下有块碎石响了一下。丘扎宁看到丽塔,就低声对冬妮亚说:


“咱们走吧。”


丽塔用鄙夷、讥讽的口气叫住他:


“丘扎宁同志,列车上的人找了您一整天了。”


丘扎宁不满地斜了她一眼。


“没关系。我不在,工作照样进行。”


丽塔望着冬妮亚和军官的背影说:


“总有一天会把这个骗子撵走的!”


树林在喧响,一棵棵橡树晃动着巨大的树冠。湖中碧波粼粼,令人神往。谢廖扎情不自禁也想洗个澡。


洗完澡以后,谢廖扎在离林间小道不远处找着了丽塔,她正坐在伐倒的橡树上。


他俩边走边谈,进入树林深处。他们走到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见这儿碧草茂盛,决定休息一会儿。林子里静悄悄,只有橡树在窃窃私语。丽塔在柔软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曲起一条胳膊枕在头底下。她那两条修长匀称的腿,连同一双补了又补的旧皮鞋,隐没在高高的草丛中。谢廖扎无意间朝她的脚上瞥了一眼,看到她皮鞋上那些整整齐齐的补丁,再瞧瞧自己的靴子,张着个大窟窿,露出了脚指头,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谢廖扎指指靴子:


“咱们穿着这样的靴子,以后怎么打仗?”


丽塔没有回答。她轻轻嚼着草茎,另有所思。


“丘扎宁是个坏党员,”她终于开口说。“我们所有的政工人员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却只关心自己。他是混在咱们党里的……这阵子,前线的情况确实严重。咱们国家得长期经受激烈战斗的考验。”她沉默片刻,又接着说:“谢尔盖,咱们不但要用嘴宣传,而且要拿起枪战斗。你可知道中央已经作出决定,要动员四分之一的共青团员上前线?照我的估计,谢尔盖,咱们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了。”


谢廖扎听她说着,惊讶地在她的嗓音里捕捉到一些异乎寻常的语调。丽塔那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谢廖扎几乎忘情地想对她说,她的眼睛宛如镜子,从中能看到一切,不过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丽塔用胳膊肘支着欠起身子。


“你的手枪呢?”


谢廖扎懊丧地摸摸一无所有的皮带。


“被村子里那帮富农抢去了。”


丽塔把手伸进制服口袋,掏出一支亮闪闪的勃朗宁手枪。


“谢尔盖,看见那棵橡树吧?”她用枪口指指二十五步开外那布满裂纹的树干,随即将枪举到眼前,几乎没有瞄准便射击了。被打碎的树皮纷纷撒落。


“看见没有?”她颇为得意地说,接着又开了一枪。树皮再次簌簌地往下掉。


“给,”她把手枪递给谢廖扎,讥讽地说,“看看你的枪法吧。”


谢廖扎开了三枪,有一枪偏了。丽塔露出微笑。


“你的枪法比我想象的好。”


丽塔把枪放到地上,在草丛中躺下,制服下面突现着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


“谢尔盖,到这儿来,”她轻声招呼。


谢廖扎挪近她。


“看到天空了吧?天空碧蓝。你的眼睛也是碧蓝的。这不好。你的眼睛应该是灰色的,像钢铁的颜色。碧蓝色似乎过于温柔。”


丽塔突然紧紧搂住谢廖扎头发淡黄的脑袋,不容反抗地吻他的双唇。[9]


两个月过去了。秋天到了。


夜幕悄悄降下,给树林裹上一层黑纱。师司令部的报务员俯身在嘀嗒响着的电报机上,收取纸带。狭长的纸带从他的手指间蜿蜒地滑过。


由点和短线所表示的字句很快写到了电文纸上:


第一师师参谋长并抄送舍佩托夫卡市革委会主席:


我命令:接此电后十小时内撤出该市一切机关。留一个营,归本战区指挥员N团团长指挥。师司令部、政治部及所有军事机关,均撤至巴兰切夫车站。执行情况请上报。


师长(签名)  


十分钟后,一辆亮着电石灯的摩托车沿着寂静的街道飞驰。它突突突地喘息着,停在革委会的大门口。骑摩托车的通信员把电报交给了革委会主席多林尼克。于是,大家奔忙起来了。特务连在集合整队。过了一小时,几辆满载着革委会的物品的马车驶过市区。波多尔斯克车站上,人们忙着把物品装进车厢。


谢廖扎听了电报的内容即去追赶通信员。


“同志,能带我上车站吗?”他问驾驶摩托车的通信员。


“坐在后面吧,可得抓牢。”


宣传鼓动科的车厢已经挂到列车上,谢廖扎在离车厢十步远的地方抓住了丽塔的双肩。他有一种失去无价之宝的感觉,喃喃地说:


“丽塔,再见,我亲爱的同志!我们还会见面的,你千万别忘了我。”他真怕自己马上就要失声痛哭。必须走了。他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紧握着丽塔的手,握得她生疼。


第二天早晨,小城和车站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最后一列列车要离开了,机车鸣响汽笛,仿佛是在告别。在车站后面的铁道两侧,留守本城的那个营布置了警戒线。


枯黄的树叶凋落了,树木光秃秃的。风卷起落叶,在大路上静悄悄地打转。


谢廖扎穿着军大衣,身上束着帆布子弹带,同十个红军战士一起据守在制糖厂附近的十字路口。他们等待着波兰军队进犯。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敲敲邻居盖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家的门。这个邻居还没有穿好衣服,从敞开的门里探出头来。


“出什么事了?”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指指扛着枪行进的红军战士,向朋友使了个眼色:


“撤走了。”


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忧心忡忡地瞧瞧他:


“波兰人的旗子是什么样的,您可知道?”


“好像有只独头鹰。”


“哪儿弄得到呢?”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恶狠狠地搔了搔后脑勺。


“他们倒轻松,”他琢磨了一会儿,说,“占领了,又撤退了。咱们却要为讨好新政权而大伤脑筋。”


机枪哒哒哒的射击声打破了寂静。车站附近突然响起机车的汽笛声,同时从那边传来沉闷的炮声。重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落在工厂后边的大路上。顿时,暗蓝色的硝烟遮蔽了路旁的灌木丛。一排排眉头紧锁的红军战士默默地沿着街道撤退,不时回头张望。


谢廖扎脸上淌着凉丝丝的泪珠,他慌忙擦干泪痕,扭头看看同志们。还好,没有人看见。


锯木厂工人、瘦高个儿的安捷克·克洛波托夫斯基和谢廖扎并肩走着。他的手指放在步枪扳机上。安捷克紧皱双眉,心事重重。他和谢廖扎的目光相遇了,便诉说起内心的忧虑:


“咱们的亲属要遭到迫害了,特别是我家。他们会说:‘是个波兰人,却跟波兰大军对抗。’他们会把我的老父亲撵出锯木厂,还会鞭打他。我劝老父亲跟咱们一道走,可他舍不得丢下这个家。唉,这帮该死的东西,恨不得快些碰上他们!”安捷克焦躁地把遮住眼睛的军帽往上推了推。


……再见了,亲爱的故乡,并不整洁美观的小城,连同你那些简陋的房舍和坑坑洼洼的公路!再见了,亲人们!再见了,瓦莉娅!再见了,转入地下的同志们!凶恶的异族侵略者、残酷无情的波兰白军逼近了。


穿着油污的衬衫的机车库的工人们以忧愁的目光送别红军战士。


“同志们,我们还会回来的,”谢廖扎激动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