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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农工商”与町人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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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士农工商”四民制是江户时代社会等级的分别,“士农工商”这个词组,按那个时代的正统的观点(当然室鸠巢[1]及其他有识之士的思想是例外)来看,不单是职业种类的划分,也是一种“Rangordnung”(身份地位的标识)。作为统治阶层的“士”(武士)处于最上位,这是不言而喻的。其次是为“四民”生产不可或缺的食物的“农”,因而有“百姓[2]是国宝”的说法。“工”是生产“可有可无”之产品的人,所以位居农民之下,却位于什么也不生产却不少赚钱的“商”(商人)之上。商人的营业是受到恩准的,他们自身深感自己受到了统治阶层的宽容和“难得的照顾”,他们处在四民制的最下层,仅仅比所谓“秽多非人”(当时的用词,不用说我们对这个表示阶层歧视的词不能接受)高一点。然而恰恰是这个处在四民制最下层的阶级,却在江户时代之前就开始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进入江户时代之后其势力日益壮大,最后成为破坏武士政权的社会性(而非政治性)的炸药包。从德川幕府的政治组织来说,商人阶层是对武士幕府具有最大危险性的阶层。德川家康曾小心翼翼地注意“士”这个阶层内部的平衡,他的后继者们——那些对“农”实行十分聪明巧妙的政策的执政者,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看穿商人的危险性,并采取有效的对策。时代的潮流不可阻挡地从“轻商”思想向“重商”思想转化,而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统治者竭尽全力抗拒着这种潮流,却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一潮流推倒并且冲垮了,于是,武士专制制度不得不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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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是国宝”,这句话在一般意义上,是任何一个时代都适用的真理。然而这句话在江户时代却有着特殊的含义。“百姓是国宝”,因而百姓的人格必须得到尊重——但江户时代的重农主义思想并不是在这个逻辑上生发出来的;“百姓是国宝”,因而所有人的生活都必须以他们为榜样——江户时代也没有形成这种带有托尔斯泰主义色彩的思想意识。百姓之所以是“国宝”,只是因为统治阶层的财政是建立在百姓所交纳的赋税的基础之上的。他们没有想到要从町人[3]那里收取一定的赋税,或者即便他们想到了,也认为求助于那帮人是可耻的。轻视商人的武士幕府政权,有理由对来自农民的“年贡”非常看重。农民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看重的。为此,农民就必须辛勤劳动,而且必须极为质朴而又顺从。把农民置于这样的状态,可以说这是德川幕府始终一贯的大政方针。农民的无知对于这种政策的施行也非常有利。当然,随着时世推移,农民之中也渐渐地沾染了奢侈之风,但尽管如此,与同时代的町人及武家集团比较起来,还没有达到形成问题的程度。而且,町人的奢侈风气也感染了武家,使武家的财政更加困窘,于是对农民征收的苛捐杂税就更为繁多了,超过一定限度之后,农民便不得不揭竿而起。以木内宗吾等人为开端的几拨“义民”起义,在江户时代社会史上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不过,那也不过是局部地区的现象,随着特殊的苛征有所收敛,特殊的暴动也就停息了,还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阶级对抗的程度。德川幕府实施的农民政策对日本经济文化的发展是否有利,这又另当别论,但无论如何,为了“国泰民安”而实施的对农民的统治政策,是近乎于成功的,这一点毫无疑义。


不过,虽说如此,我们并不能认为当时的武家仅仅是将农民作为榨取的对象来对待。封建制度的哲学的、伦理学的基础观念,将这种榨取和被榨取的关系缓和化了。每个人生下来就有自己的身份地位,要按照自己的身份而生活。安于本分,避免犯上作乱,这就是“士农工商”四民制的道德。在这样的社会中,所谓“商人谋利”的思想发挥了保障社会秩序的杠杆作用。商人重视金钱是在追求商业利润,即便是在关乎爱子一生幸福的大事上花了大把的金钱,也是在使用他的商业利润。(例如近松[4]在他的剧本《寿之门松》中的净闲这个角色,体现的就是这种思想。)同样地,辛勤劳作、质朴为人,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及时交纳年供,以报“国恩”,也是“百姓本分”。武家对百姓的榨取是立足于这样的道德观念之上的,因而在良心上并没有什么不安,他们对百姓的统治仍然是恩威并重。实际上,武家的“善政”体现为对百姓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这一点在庆安二年二月发布的《告各地乡村》的告示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里只是抄出四、五节(全文请参见斋藤隆三《近世世相史》第93页以下)——一、稍有经商头脑,有利于持家度日。因需要缴纳年供而买五谷,又需购买日用,若无经商之心,则容易上当受骗。


二、要将屋前的庭院收拾得干净些。院子朝南,有利于收晒稻麦、大豆及杂粮。庭院不干净,会使粮食中夹杂沙土,卖粮时会降低价钱,而蒙受损失。


三、春秋要注意做些艾灸,以使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干活有劲。若不健康则妨碍干活,要专心持家过日子。妻子儿女亦应如此。


四、不要吸烟。吸烟不能代替吃饭,最终只能带来忧烦。吸烟浪费工夫,破费金钱,易引发火灾,百害而无一利。


五、……以上诸事,务要牢记在心。要努力干活,使家中米粮满仓,生活富裕,吃穿之物,随心取用。如今天下太平,粮食财物纵多,亦不会遭到贪官污吏无理盘剥,也不会遭到抢劫,可惠及子孙。遇到灾荒之年,也可使一家老小衣食无忧。按时缴纳年供,可使百姓心安,切记、切记!并以此教育子孙,好好干活,勤奋持家。


庆安二年,也就是公历1649年,比歌德出生还早一百年,从那时到大正十四年[5]已经过了二百七十六年,但时至今日我们若进入山乡农村,仍不难看到那些按照庆安年间的公告生活着的农民。的确就像公告所言,“按时缴纳年供,可使百姓心安”。不过,像这样过着“简朴生活”的农民,是没有能力参与新文化之创造的。江户时代的农民只是在“参拜伊势神宫”或“参拜善光寺”之类的活动中,与城市町人创造的新文化有肤浅的接触,根本不可能模仿学习之。他们的文艺,除了少量的俗谣、盆舞之外,与足利时代、战国时代相比,到底有哪些创新呢?假如不对风俗史加以细致的研究,是难以下结论的。


3


在器械工业不发达的江户时代,“工”也微不足道,不能形成一种独特的社会势力。在手工艺的时代中,所谓“手艺好”的手艺人,往往是与奢侈品的制作密切相关的人。由于这样一种身份作用,他们作为城市生活者,最终被融入到商人阶层中,而形成了“町人”阶层。而使町人阶层成气候的是金钱,因而町人阶层也可以称作是生意人阶层。他们是江户时代的新兴阶层,是明治、大正时代资本主义文化的直接源头。


4


以上提到的《告各地乡村》的告示发布的同时,幕府也下达了《告城镇居民》的告示,此告示一共由十一条构成。包括:


一、町人的用人不可穿丝绸衣裳;


二、町人不可身披防雨斗篷;


三、町人行为举止不可放肆;


四、町人家中不可置备描金家具;


五、町人盖房不可以金箔银箔雕梁画栋;


六、町人楼房不能超过三层;


七、町人车马不可描金,不可在马头上挂有编织饰物;八、町人骑马不可使用坐垫、毛毡之类多余之物;


九、町人使用祝福语不可过分美化讲究;


十、町人不可携带长柄的腰刀;


十一、町人不可做出格之事。


这是一个简单而又冰冷的禁令,完全不像乡村告示那样亲切和气。对町人与对农民的两种不同的告示,具有两种不同的语调,两相比较,说明了为政者对町人缺乏对农民那样的爱心,还是因为町人经多见广而不需要那种婆婆妈妈的和蔼亲切?无论如何,这个禁令所提供的信息都足以使我们推测,当时的町人在生活水平上已经远远地超乎农民之上了,两者的实力上的差异决定了官方对他们的不同态度。一般而言,大凡禁令的发布,都是因为此前与禁令相抵触的事情已经多有发生,由于江户时代统治者有绝对的权力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颁布法令,所以这一禁令的出台是有特别背景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禁令,知道当时的町人已经让用人穿上丝绸衣裳了,已经在家里使用描金家具,而且使用金箔银箔等手工艺品了,已经建造三层的楼房了,在其祝福语和举止动作中已经非常具有“美化讲究”的能力了,外出的时候已经佩戴长柄腰刀了,已经穿用从外国进口的绫罗绸缎的斗篷了,骑马时已经开始使用马鞍装饰了,已经使用骑马用的坐垫、毛毡等物了。由此,当时町人所具有的奢华时髦的都市生活趣味,我们就不难想象了。将町人看得比农民低一等的官府,面对眼前的活生生的事实,也不得不允许町人过着比农民更优裕的生活。在给乡村的告示中,规定“百姓的衣裳除棉布的之外,不准在外面披挂装饰”。而对于町人,“不可穿丝绸衣裳”的规定则限于町人雇用的用人。又,根据庆安以前的法令,农民在车马上使用马鞍、毛毡垫等物,即便在一生一次的婚嫁的场合也是不允许的,但是对于町人,马鞍之类只要不带描金即可。还规定农民应该食用掺杂粮的米饭,家庭主妇不能老是买酒茶之类的消费品,(例如在对乡村的告示中,规定“对那些沏茶时放茶叶过多、又喜欢游山玩水的妻子,应予休之”之类的文字。)这在针对町人的告示中则是完全看不到的。德川幕府初期,町人的实力已经达到了何等程度,由此可见一斑,随着承平日久,町人的实力又是如何不断增强的,也完全可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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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要保持武士的统治地位,他们为此会做哪些事情呢?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社会稳定,就需要不断地使用暴力手段,而普通民众就要生活在其武力之下了。简言之,那样的时代就是乱世。而随着天下太平,武士的社会地位就逐渐式微了。他们却仍然要保持自己的统治地位,就必须具备与一般武人不同的能力和资格,也就是在智慧和政治才干上占据优胜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战乱时代也不可轻视的经济实力(借用早见藤太先生的话说,“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到了太平岁月,就显得越来越重要了。对这种重要性能否有自觉的认识,是新武士与旧武士的区别。在这个意义上,德川家康是新型武士的典型。他之所以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智。关于新型武士德川家康和旧式武士细川忠兴之间的金钱借贷的故事,早已是家喻户晓的了(参见《藩翰谱》中有关细川氏的部分),那不单是两个人之间的逸事,而且对于新旧武士之不同也是一个很好的诠释。细川忠兴无疑是一个出色的武士,但在理财方面却不擅长,于是在金钱上逐渐陷于窘迫境地。因为缺钱,他向关白秀次借了二百枚黄金,在秀次即将被歼灭的时候,他要把那些钱还上,免得自己受到秀次的牵连,为此而心急如焚,但他一下子拿不出这笔钱。这时新型武士松井佐渡守出现了。松井通过家康的谋臣本多佐渡守,私下向家康请求帮忙。家康打开自己的唐式铁钱柜,将用于“不时之需”、早就准备下的钱拿了出来,交给了松井。结果,这笔钱后来使家康获了大利,成为他日后的资本。细川忠兴是前田利家的姻亲,后来丰臣的诸谋臣合计拥戴利家而除掉家康,忠兴则力谏利家,使之取消这个计划。就这样,二百枚黄金把家康从灭顶之灾中拯救出来。感于恩义的旧式武士,最终成了“恩人”的手足,而帮助家康实现了伟大的抱负。新型武士则受用于他们的恩义,借助旧式武士之手,一步步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于是,新型武士得以统治天下,而旧式武士则因“重恩义”而保证了身家性命的安全。前者成了“征夷大将军”,后者则成为其麾下的臣子。《藩翰谱》的作者新井白石[6]在谈到秀次出借黄金的动机时,做了这样的说明:“为博取人心而利用钱财。”不知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在字里行间颇有前后照应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