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富岛的海岸,目之所及,一片无尽的珊瑚碎片,壮观犹如珊瑚墓场。
走在郁郁苍苍的森林小路上,一边前行一边用手拨开挡路枝杈。蛱蝶和凤蝶从树叶背后惊起。临近森林边缘,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片白沙滩出现在眼前。纯白之上,是无限深远的碧空。绕过大片滨旋花,走上沙滩,马上就听到四周有什么在纷纷蠢动。蹲下来细看,原来是数不清的寄居蟹因为我的到来而警觉,正惊慌地逃向沙子里。
捞起一捧白沙,马上就会发现那是无数微小的珊瑚碎片。间或有两毫米大小的星状物混于其中,那是一种叫作Baculogypsina的有孔虫的骸骨。这种单细胞生物的壳是钙质的,因为形状也被人称为星砂,有段时间在东京街头也能买到。
和临近的石垣岛、西表岛不同,竹富岛上看不到繁茂红树林形成的海陆两分的风景,由于整岛从珊瑚礁发展而来,所以没有可农耕的土壤。岛上石墙和房屋的材料,也都由巨大的珊瑚礁加工而成。可以说,这里只有珊瑚。
白沙滩的前方是翡翠色的海。凝神细看,海中还有一道界线,白浪不断冲打在上面,那就是所谓的暗礁。暗礁和海岸之间的部分被称为环礁湖。强有力的波浪始终冲打着暗礁外沿,那里珊瑚骨骼格外粗壮,很多巨大如圆桌面。而环礁湖一侧的珊瑚骨骼就细巧复杂得多。落潮时分,环礁湖变浅,我走进湖里,捡起各种形状的珊瑚,那都是被消磨了的珊瑚碎片。
在生物学概念里,珊瑚、水母和海星一样都是腔肠动物。众所周知,在南洋海底营造起珊瑚礁的这种生物并非单体存在,它们成千上万结合在一起,分泌石灰质,构筑起坚牢的群体。活珊瑚虫呈现出鲜艳的绿色、橙色或紫色,像海葵一样随着水流摆动,看上去像在享受优雅的生。然而一旦死去,便只剩下石灰质骨骼,无数骨骼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积累成礁。
是的,落潮后浮现出的环礁湖里,汇集了各种形状的累累珊瑚骸骨。
有的大如拳,有的细长如棒,有的像从主干上猛地断掉了却依然伸展着优雅的小枝杈。破碎得看不出原形的残片。无论何种形状,都丧失了珊瑚本有的锐利感,边边角角早被磨圆了。至于颜色,从白到灰白,色阶变化丰富。有的像个豆馅面包,从中心向外延伸着无数叶脉一样的细纹,掂量一下,沉甸甸的。而棒状的布满孔洞,分量轻得吓人,仿佛火葬后的人骨。我不由得想起T.S.艾略特《荒原》里的一节,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淹死后,眼睛化成了珍珠。那么弗莱巴斯的骨骼一定化成了珊瑚。
我揣想了一下这些碎片走过的路。到我手上之前,它们都经历了什么。珊瑚看上去牢固,实际上敏感而微妙。活珊瑚虫的鲜艳绿色,其实是虫黄藻这种微小海藻的颜色,虫黄藻寄生在珊瑚细胞内侧,与珊瑚共生,利用珊瑚分泌石灰质同时产生的二氧化碳,通过光合作用帮助珊瑚成长。如果水温稍微变低,盐度稍有变化,陆地泥土的流入量和紫外线的照射量发生变化,都会导致虫黄藻从珊瑚本体中脱出而消散。珊瑚丧失了虫黄藻后无法钙化,便会在白化后死去。
死去的珊瑚留下一片石灰质骨骼,被海浪冲散带到远方,碎块与更坚硬的碎块发生碰撞,在海流里渐渐失去细枝和尖角,被打散,被磨圆,更小的碎片被海浪带到更远的地方,冲打上岸,化为白沙。真是,生长在海中的一切生物,都逃不出摩灭之刑。微小的珊瑚虫落生于世,群集成礁,缓慢生长,完成使命后,骸骨在水流中离散,碎片大小轻重不一,漂流的归宿地也不一样。我在环礁湖里捡起的那些小块,终究要被冲击得更加细碎,在摩擦中失去重量,最后,化为岸边的一粒沙。
珊瑚礁乍看上去一片平静,若将目光投向微观的次元,就会看到生命在死亡之后依然要被卷入摩灭,落入第二度消亡的深渊。
我从小就喜欢在海岸上走。并非不会游泳,与那种比谁游得快的游戏相比,我更喜欢在水边走,喜欢看岸边漂来了什么,甚至还会捡回家去。日本出云的田仪、须磨浦(有着气派的水族馆)、纪州的淡轮、韩国的江陵、西西里岛的陶米纳,这些海岸在我记忆里都有着特殊的地位。
被水打湿的小石子和贝壳,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美?这也许就是我最初的困惑之一。
半埋在泥土里的和地面上滚落的石子,看上去没有魅力,一旦被水波冲刷,或沉入家里的透明金鱼缸后,不知为什么马上开始熠熠生辉,深黑暗绿绯红纯白,颜色分明。难道这是石子原本就有的力量?这力量接触大气后一度丧失,沉入水中又复活了吗?还是在无意之中被水的魔力激发出的短暂现象?对小石子和贝壳来说,濡湿时和干燥时的颜色,哪种才是它们的本质?
被水打湿获得鲜艳色彩的小石子的荣光并不持久。照在海岸上的烈日很快就会夺走石子表面的水分,把石子打回人见人弃的凡庸原形。这个过程仿佛无意中嘲笑了凡人的心思:梦一旦实现,越是美梦醒得越快,留下比最初更深刻的失落感。
在须磨海岸上徜徉的八岁时的我,心中一定萌生过上文这种源于博物学收集癖的形而上的思考。事物的本质,究竟是在不经意的日常中才有正确的显现,还是潜藏在偶现的片刻光彩里?小石头和贝壳马上就会变干的事实,让人领悟出其实质的最深处是干燥的。之所以人们将其濡湿时的光华鄙薄成短暂幻象,是因为那光华太魅惑人心了。
如今的我对这个积年疑问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我想,小石头和贝壳之所以在水中熠熠生辉,是因为它们正在被水摩灭,正走在缓慢离去的路上,这样的命运让它们闪光。
是弗朗西斯·蓬热[1]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言辞缜密的著名诗集《采取事物的立场》里有一首《小石头》,说得很清楚:
在人们眼中,石头这种东西,是永存和无感动的象征,但事实上,它是自然中的一种无法复活而再生的存在。不,更应该说,实际上,石头才是唯一的在自然之中不断消逝着的物体。
若将这段拟人论的观点进一步引申,那就是,倘若一块石头也有生涯,那么它的一生唯有摩灭二字。前段时间某东亚国家引发争议的古歌“细石历经千秋万代长成巨岩”的说法,只是一种文学修辞,故意列举不可能的事情来比喻某种事物,古希腊把这种修辞叫作阿迪纳达,古歌是其最朴素的用例而已,不足为道。
临海而立的海岬巨岩,在海浪永无休止的拍打下被渐渐侵蚀。或者崩裂,或者中央出现空洞,落入海中的部分在海浪中永无停歇地翻滚,与其他岩石碰撞后分解。裂岩变成石块,石块变成石子,石子变成砂砾,砂砾化为尘埃,重量一路减少,形态一路渐微,这变化的终点是石的消减,是石之死。水缓慢地主宰着这一切过程,对小石子来说水是不祥的死亡使者。一切摩灭中的事物,在湮灭之前都会散发出微弱的光,水里的小石头闪烁出刹那光彩,也是因为它悟出了自己终将消减吧。小石子每浸一次水,就体验一次微小却真切的摩灭,离死又近了一步。
要让小石头摩灭,大自然中的漫长时间并不是唯一手段,比如人可以把石头放进嘴里,当硬糖去舔。这里可以拿贝克特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半期发表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为例。
第一部《莫洛伊》前面部分还是小说形式,待到中年男子启程寻访年迈母亲发出独白时,人物就像突然发病了一样,厌倦了自述来历,把前面的叙述扔到一边,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他在四个口袋里放了十六颗海边捡来的小石子,要按什么顺序去舔才不至于重复。令人难以置信,原著中花了整整六页篇幅来细致论证这个数学难题。读者当然会心存疑问,主人公为什么要舔石子,这和他的寻母物语有什么关联,但贝克特并没有给出答案,只兀自描述着荒诞的排列组合过程。从十九世纪以来建立的近代小说理念来看,这是极其脱离常识的写法。
意味深长的是,从小说整体来看,以这段小石头插曲为界,叙述者的身上出现了我们所说的摩灭的征兆,他渐渐损耗了身体,最后身陷废疾,身体几乎再无法动弹,只残存着意识。在《莫洛伊》的续篇《马龙之死》和《无法称呼的人》里,这种情况越发严重。《马龙之死》的主人公虽然有个马龙的名字,其存在比莫洛伊更加暧昧模糊,只一路循着越来越稀薄的记忆,走向孤独之死。小说的末尾,文字就像在模拟正一点点消失的意识,时断时续,最后被彻底的沉默吞没。《无法称呼的人》连叙述者的人称都已经不确定了,连续的大段独白,分不清哪里是清醒,哪里是癫狂,叙述者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肉体的一切都剥落不见,只剩下叙述的声音。
十几年后,1963年贝克特发表了戏剧《戏剧》(原文为Play,真是个轻慢的标题),《无法称呼的人》里的声音在戏中分散成三个男女的声音,状况变得越发难解。舞台上并列摆放着三个坛子,三个男女从坛子里露出头,看不清年龄和表情。法语版的舞台提示中写道,这是三张“摩灭的脸”,仿佛已化作坛子的一部分,一动不动。待到聚光灯打在三人身上,他们才迟钝地有了一些反应,开始自言自语。他们似乎是已死之人,从各自叙述的死前发生的事情里,渐渐浮现出一段三角关系。但戏至结尾,情节依旧暧昧,就这样,三人要保持着怪异的摩灭之相,不被赋予由来和结局,在既非天堂也非地狱的地方,永远地半悬下去。
贝克特的诗歌、小说和戏剧里,摩灭和永恒的等待重叠在一起,成为他作品的本质性主题。关于这一点,本书后篇还会提到。
有形之物终将消亡,坚固的形态要丧失,实质要减轻,要变成微小粒子从人的视界里消失。摩灭,只是在极其缓慢的时间里发生的现象之一而已,那么,同样是事物的变化,说到与摩灭正相反的运动,我们会想起哪些呢?
我想起的是很久前在曼谷卧佛寺(Wat Pho)看到的一尊高约一米的坐佛。和泰国所有的神圣彰显一样,这尊佛也浑身散发着黄金之光,但与其他大佛不一样的是,这种金光并非来自平滑的铸造表面,而是由黄金素材本身发出的赤裸裸的物质之光。
贝克特的《戏剧》,1964年于伦敦初演时。
或许,我应该坦诚地描述我初次看到此佛像时满心的惊诧。如果不是因为身在寺院,我几乎不敢确认那是一尊佛像,换作别的地方,我一定会为事情的不寻常而浑身战栗。准确地说,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异常膨大的、勉强能看出人身而面目早已全非的黄金物体。鼻子像融化了一样失去高度,两眼溃不成形,虽然头顶还有角状凸起,整个头部线条已经模糊,更像一个怪异球体。幸好身体部分还隐约可见原形,但这个异形身体上发出的炫目金光,让我强烈地感到这早已不是佛陀的拟像,仿佛是从某个人类智慧所不能及的远方天体渡来的异者。
凑近细看就会明白,佛像上的金光,来自贴满全身的一层又一层的金箔。为收受布施,日本的寺院或放置赛钱箱或收门票,而泰国这所寺院的方式更加独特,拜佛人要去附近商店购买金箔,两厘米见方,十泰铢。信徒们站在佛像前,将金箔贴到他们想祈福的部位上。就在我参观的这一会儿工夫里,就有一位青年和一位老妇将两三张金箔贴到佛像的腰部和手腕上,并虔诚地祷告。当然贴金箔不是强制性的,即使只祷告便离开,也没人过来指责。看看四周,无数没有贴牢的金箔碎片散落在佛像基座和地面上,风吹过,就连十米外的地面也闪现出点点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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