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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王都

吴哥窟深藏在一片树海里。


站在巴肯山顶向下眺望,无限伸展开的浓绿里,有一块围出来的正方形,正方形里重重建构,正中一座高塔,被四座副塔守护,完美的曼陀罗构图。高棉帝国的君王依据印度教的宇宙观在此构造了世界中心“须弥山”的雏形。君王临于其上,他不仅因赫赫武功而掌握世俗权力,还要担当祭司,决定世界之死与再生。壕沟代表了四条大河汇入之地,是围绕着世界的大海。吴哥窟外侧有东西向的巨大储水池,周围曾有一望无际的水田,内侧入口处装饰着水的化身——九头大蛇那伽,以凶波化为细水的瞬间为姿,象征了王的权力。端坐在吴哥最深处的王,统治着世上的万水之水,用灌溉给农民带来富足和秩序。


这座大城在荒废的六百多年间,储水池大半干涸,水田化为密林,寺院墙壁上精美雕刻尽毁,跨越壕沟向深处伸展的道路上,大半铺路石破碎不堪。整座城市就是巨大的废墟。我已走过无数废墟,从地中海沿岸到中东波斯,而吴哥这么壮阔而孤独的废墟却是第一次见。此刻我眼下的密林,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是波尔布特[1]势力横行的危险地带,至今残留着大量尚未排除的地雷。黄昏来临,白昼热气渐散,只听到鸟儿在丛林中发出高昂而悠长的鸣叫,看不到鸟影。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野狗粪,沿着昏暗小路下山。有车在山下等我,载我回城。回首,身后吴哥窟已是暗沉黑影,四下一片连绵的蛙声。


去吴哥窟看看是我长年的梦想。此处在中南半岛深处,过去有极尽奢华的寺院,璀璨而荣光。后来被遗弃,成了猴子和蝙蝠的巢穴。据说这里墙壁上镶嵌着宝石,尖塔里隐藏着王朝巨宝,然而要想走入,就得防备当地人的敌意,扯开纠缠盘结的藤蔓,躲避执拗的虫咬。


过去我对吴哥窟的幻想既朴素又天真,是因为我在十五岁时读过安德烈·马尔罗[2]的小说《王家大道》,并深受其影响。对当时中学生的我来说,刚从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毕业,《王家大道》讲的故事正好是理想的续接。一个野心勃勃的法国青年与熟悉当地情况的老者结伴沿着湄公河北上,想盗取遗址里的浮雕。他们历尽辛苦终于将巨石运出了废墟,却遭到当地雇来的随从的告密,被当地人抓进牢狱。小说的结尾,同伴老者脚上负了重伤,悟出自己已死到临头,内心一片虚无茫然。


如今再读这部长篇,发现我记错了不少内容。作者马尔罗本人二十二岁时因为盗窃吴哥窟北四十公里外女王宫的壁画而被起诉,一度被判在金边服刑三年。时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法国成功地将柬埔寨纳为保护国,正准备对遗址进行正式调查和修复。想必当时有很多和马尔罗一样的年轻法国人,是做着发财梦踏上这块土地的。


去吴哥窟的路蜿蜒曲折。柬埔寨虽然于1953年摆脱了法国之轭宣布独立,但七十年代波尔布特成立红色高棉政权,柬埔寨实际上一直处于锁国状态,大屠杀和破坏持续不断。伟大的吴哥窟也在劫难逃,直到1993年,才对外国游客开放了其中的一部分。当时如果错入密林一步,依然有可能遭遇波尔布特残党。据说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即便游客许下高额酬劳,当地导游也不愿往女王宫方向多走半步。首都金边也一样,政局不安定导致治安持续恶化,外国游客被忠告要极力避免夜间外出。从大屠杀到现在过去二十多年,这个国家依然荒废着。只有围绕着寺院和王宫的大自然,肃穆无语,以一派壮阔磅礴之姿压倒了俗界的喧骚。


这里简称的吴哥窟,严格意义上讲,只不过是古代高棉王朝在洞里萨湖北部建设的数目多达六十乃至二百个寺院群中的一个。在深入文章主题之前,我们先来简括一下王朝历史。


高棉国王阇耶跋摩二世[3]统一了分裂的民族后,于九世纪初开始在暹粒附近修建都城吴哥。王国深受印度教文化影响,在吴哥附近数次迁都。每迁都一次,都要大肆修建宫殿和寺院。九世纪末,王朝打败了邻国占婆(越南南部)。国内局势安定后,王朝开始大规模地修建灌溉系统,在吴哥挖掘了巨大的蓄水池。有了水源保障的农民,由此成为国力基础。从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王朝一直扩张到现在的老挝、泰国中部、马来半岛和越南南部,都城人口多达六十万。九世纪的京都人口只有十万,对比之下,可以想见高棉王朝当时是多么昌盛。现在的吴哥窟是苏利耶跋摩二世[4]在1113年下令修建的,建成用了三十年时间。这座在古高棉语中意为“寺院之城”的建筑群有着双重性格,既是献给毗湿奴的寺院,也是为神之化身——君王准备的陵墓。1181年,阇耶跋摩七世[5]下令修建比吴哥寺规模更大的吴哥城(Angkor Tom),这位君王笃信大乘佛教,除了吴哥城,还建造了一百零二座治疗院和一百二十一座客栈,深受民众爱戴。这位英明君主努力想把印度教和佛教融合到一起,这一点,从寺院的装饰上便能看出。


然而,高棉的繁荣也至此结束了。十四世纪兴起的暹罗素可泰王朝曾两次攻打吴哥。战争破坏了水利网,致使农地荒废,人口随之锐减,大约在1431年,吴哥终于被阿瑜陀耶王朝[6]攻陷,高棉王不得不放弃吴哥,臣服于暹罗,将都城迁往南部。经由斯里兰卡传播而来的上座部佛教[7]取代了印度教文化开始盛行,至今已成为柬埔寨的国教。寺院墙壁上用梵语和古高棉语记载的历史至此结束,若要了解之后的历史,需要参考十九世纪以后写成的历史年代记。被遗弃都城的吴哥,慢慢地,被榕树和橡胶树密不透风地覆盖住了。


1860年,法国觊觎柬埔寨,派出探险队在密林深处发现了被青苔覆盖的巨大废墟,队员们兴奋地向当地农民询问废墟来历,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1901年皮埃尔·洛蒂[8]来到这里,在《吴哥的进香者》中写道:


穿过森林巨树,在不知名的花间穿行一小时,一成不变的深绿里,枝条缠绕的密林下,出现了巍峨屹立的浮雕城墙。墙大约有百米宽,四周围绕着全长四里多、被泥土和落叶掩埋的城壕。城墙猛一看就像巨岩,也确实有巨岩那么高,那么险峻。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荆棘和羊齿蕨,有些部分因为树根的肆意蔓延而扭曲变形。我们要走的“胜利之门”乍看上去就像一个被藤蔓遮蔽的山洞口。幸好,在洛蒂的时代,没有尚未处理的地雷。但当时要想进吴哥遗址,还是要比现在更艰难。他们拼命掸去粘在脸上的蛛网,闪避开迎面而来的蝙蝠,没有地图可参考,只凭直觉在混杂着麝香的骚臭和熏蒸闷热里,一路走入昏暗的回廊。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会被蚊子叮咬,染上疟疾的危险。即便当时法国已逐步掌握了政治上的宗主权,当地人也未必买账。那是真正的探险,始终潜伏着危险。洛蒂笔下的吴哥遗址呈现出了巴洛克式的华丽诡谲,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写了一辈子笔触轻妙的异国情调小说的作家洛蒂,这次是真实地被吴哥的奇幻莫测震慑住了。


吴哥寺(Angkor Wat)和吴哥城往往被并置在一起叙说,但亲身走一下就知道,两者是在互相对立的原理上建造起来的。


吴哥寺的特点是优雅,有着计算精密周到的景观之美。


吴哥寺最外围的壕沟,边长1.3公里,近乎正方形。城壕内侧有三层回廊,一层套着一层,再现了古印度的宇宙观。一条笔直的通道,连接起西面的正门和最深处的寺心。沿着通道前行,穿过一扇又一扇门,随着门的构图变化,映入眼帘的寺心尖塔数量也在发生变化:五座变成三座,三座变成一座,再走一段,又变回五座,设计得相当精巧神秘。


三层回廊的最外侧墙边长二百米,四面墙上刻满了古印度叙事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里的战斗情景。墙壁的另一侧,先有颂扬苏利耶跋摩二世功绩的浮雕,接以搅拌乳海[9]的场面,最后是极乐世界和地狱。若非有人解说,恐怕很难看明白壁画上都有什么。因为早在洛蒂的时代,这些壁画已经随季节变化,在来此朝圣的人们的抚摸下摩灭殆尽。洛蒂认为,壁画刚建好时表面涂着一层金泥,我不敢苟同。这几百年间,浮雕上凸出的部分,即武将们戴冠的头部和强壮的臂膀部分几乎都被磨平,细部阴影无存,只留下石块本身的灰黑暗光。仔细看会发现,浮雕上原本凹陷的部分里还有些许红印。说不定,壁画最初被涂上的是鲜艳的红色。


从回廊往寺中心走,昏暗的空间里忽然出现陡坡。爬上坡后,进入第二层回廊,这里安置着几十尊佛像,吴哥寺本来是敬献给毗湿奴的神庙,因此这些佛像可能是后来的国王们供奉的。引人注目的是,所有佛像的头都被砍断。再往中心走,便看见通往第三回廊的台阶。石阶歪斜且狭窄,没有扶手根本爬不上去。而上面,还有一座六十五米高的主塔在等着。


想来这种不自然的陡直坡度是必须的,因为整个结构设计的目的就在于让人每行进一段,便能看到不同的塔姿。我忍不住好奇,当年举行仪式时,国王是以什么姿势登上来的?等好不容易爬上第三回廊时,时近黄昏,正要沉入密林彼端的夕阳,恍若线香花火顶端燃起的橙红火球。待我小心翼翼踩着石阶回到地面,天已全黑了。


如果说吴哥寺是全方位朝向中心收缩的有序空间,那么吴哥城正相反。城在广阔平地上集中了王宫、寺院和祠堂,形成一个多元空间。如果用胎藏界[10]曼陀罗来比喻吴哥寺,那么吴哥城就是金刚界[11]曼陀罗。城的特色,在于中心不止一处,巴戎寺和癞王台等纪念性建筑都只算中心之一。吴哥城的规模远大于吴哥寺,正方形城廓一边长三公里,开着五道城门,高达二十三米的城门上各自装饰着四面观音像。


阇耶跋摩七世建造的巴戎寺是一座大寺,仿佛伟岸的石像排列在一起形成了要塞。此处最特别的,是门和塔上雕刻着五十多尊国王笃信的观音菩萨像。这些观音像和京都或奈良的古寺里供奉的充满纤长女性美感的佛像不同,它们有着高达两米的巨大头颅,鼻梁笔直,嘴唇丰厚,嘴角上扬,笑容悠然,而且头像有东西南北四面。对性情淡泊的日本人而言,虽都身属同一个佛教文化圈,面对这里的佛像却不免感慨自己看到了异相。或许,这里不该写成汉字“观音”,而应用梵语称呼:菩提萨埵·阿婆卢吉低舍婆罗。走进巴戎寺,我立刻想起来从前在罗马附近的波马索的怪兽公园[12]里看到的巨大石像。


几百年里,破坏者们在吴哥出没,却没有对巴戎寺的佛头下手,这与众多佛像断头惨状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虽然佛头尚在,有的因青苔覆盖而变色,有的因巨石部件重组而错位,原本端正的佛脸上也出现了缺损。


与秩序严明的吴哥寺相比,巴戎寺内部错综复杂,让人错以为自己身在米诺斯的迷宫[13]。寺中既有需要弯身通过的窄径,也有精美的佛像因被石柱挡住隐而不见。一边徜徉于内,一边忖度着佛寺在修建过程中应该多次更改过设计。这座建筑的本质就是混沌不明。从痕迹中可以感受到,原本想造出大宇宙雏形的人的意志不得不屈从于某种宿命的力量,却放不下强烈执念,一心想完成初衷本愿,于是就造成了现在的样子。眺望着这座堪称东方巴洛克风格的寺院,我既为其宏大的规模和彻底的装饰性而惊叹,也感受到了阇耶跋摩七世内心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