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夜女


说到百老汇四十二条大街,以高耸如塔的时代报社大楼为中心,周围大小剧场、宾馆、饮食店、俱乐部、酒吧、弹子房、咖啡屋等地,每当深夜,皆为人们游乐之处。还有不少地方是专门应对那些不满足于普通游乐的人而开设的。


纽约剧院门口,总是悬挂着一些赤身露体、穿戴香艳的舞女的招牌。即便一般剧院休息的酷暑季节,那些观众踊跃的小剧场也照例演出。而拐过这些小剧场的一角,就来到了寂静的横街。


这里就是自百老汇一直穿越电车来往的高架铁道第六大道的横街。站在这条横街上,一眼所能看到的,就是与纽约剧院背靠背的哈得孙剧院的后门口。对面是视野较为开阔的兰心剧院大门。离这里不远处有两三家专门接待深夜里女艺人和舞女住宿的小旅馆,屋顶镶着大玻璃,门口摆着圆盘大盆栽。此外,除了有三四幢类似上町1那一类现代风格的高级公寓之外,两旁都是六七十年前建造出租用的五层杂居楼房。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悬挂有小招牌:Ladies’Tailor(女装剪裁),或印度来的Palmist(手相师),以及音乐指导等,其中交杂着为家庭旅馆招聘管理人的广告之类,有时还能看到挂着红灯笼的中国菜馆。


这条横街,白天几乎没有一个行人,自黄昏时候起,路面上渐渐出现长裾飘曳、足登高跟皮鞋的女子,她们个个如上路的水禽,扭动着腰肢,风摆荷叶,来往于深夜的街道上。各个角落停满了专供两人乘坐的鸳鸯小马车。


俱乐部周围的青年人,谁都知道那些鳞次栉比的出租杂居楼有着许多有趣的地方。


然而,为了避免被纽约城里可恶的警察盯上,大门口不放任何引人注目之物。仅凭众人之口传闻,知道的人都心中有数,不知道的人也会被大街上待客的马车车夫,为了高额的小费,硬是送你来这里。


那些外表看起来古旧的杂居楼,似乎不忍一睹,但进去一看,底层是三大开间的宽敞客厅,天鹅绒窗帷,墙壁被涂成深蓝色,天花板描画着淡金色的蔓草花文,椅子和沙发一律铺着相同的深蓝色天鹅绒。天花板上缀着一盏玻璃吊灯,一眼望去,十分气派,我真想说就像乡下戏台上看到的某公爵家的宅邸。


外面客厅的一面墙壁上,悬挂着罗马时代迫害基督教的巨幅绘画,还有众多女人赤身抱在一起等待着,眼看就要成为猛兽的食饵。下面一间,画着四五个裸体美女,浑身沐浴在树木的绿波里,同天鹅相嬉戏。这幅画也很大,画面的人物像真人一般。大厅内的角角落落,摆放着人工制作的椰子树盆栽,枝叶青青,几近乱真。


这家的老板娘名叫梅塞丝·斯坦顿,谁也不知道她生在何处。据说她从年轻时代起就在妓院里打杂,不知不觉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成为家政行业中的一名厨房总管,辗转于芝加哥、费城、波士顿等各地妓院,打工赚钱。待小有积蓄,便来到纽约,独立开设眼下这家店口,至今已经做了三十余年的生意了。


她腰肢肥硕,令人联想到竖立于旅馆大厅的大理石柱。她大嘴巴,小眼睛,方脸盘,头发银白,但一直擦白粉,甚至将“一”字形的眉毛涂得漆黑。


年轻时,她也曾喜欢过男人,但她从不为此耗费金钱。她吹嘘自己最大的爱好是搜集宝石,可不,五根指头一个不剩地穿满指环,和人对话时,总喜欢将手整齐地放在膝头,不住用手帕揩拭宝石。除了指环之外,夫人视同生命的宝贝就是钻石耳坠,一对耳坠价值两千美元。然而,平素戴耳坠太惹眼,有一天跳舞归来,一路上三次被强盗盯梢,使她吓破了胆,后来干脆藏进箱底,下了两道锁。——这个有名的故事,家中女子无人不晓。


面临通道的二楼一个房间,是夫人的起居室兼卧房。天花板上吊着阳伞和赤鬼灯笼。门口附近放置着看来是日本制的二曲屏风,黑底上绣着锦鸡的图案。这些华丽的东方色彩同古老的寿山石以及黄铜大型寝床摆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令人不解。


房间中央,总是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记者》、带有插图的《纽约新闻》等报刊,还有一只漂亮的鹦鹉笼子。笼里的鹦鹉生活在这个家里已经十年,早把这个社会使用的下贱语言全都学会了,从早到晚,叨啄着栖木,尖声鸣叫。旁边的安乐椅上,蹲着一只老鼠大小名叫“汤姆”的家犬,转动着耳朵,等着人来抱它。


午后一时过后,夫人渐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汤姆亲吻。她一边斥骂鹦鹉的鸣叫,一边吃完黑奴女佣端来的早餐,接着花上半天时光看报纸,照顾窗边的盆栽,等着傍晚六时的到来。然后就是这家的黎明。女佣首先敲响铜锣钟,夫人悄悄抱起汤姆走进地下餐厅,煞有介事地坐在主人席上。接着,睡在二楼、三楼、四楼各个房间的女子,光着身子,只穿鞋袜,围着宽松睡袍,一副不知是几点的表情,个个眨巴着颇为怪讶的眼睛,跑下楼来,各就各位。一共五人。


夫人的右侧坐着伊丽丝,其次是布兰奇,再下边是鲁伊兹,左侧则是赫塞尔和约瑟芬。


这五人各有各的历史和人格。


首先是伊丽丝,她有爱尔兰血统,生于美国南部的肯塔基州。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桃圆脸。这种人的特征是下巴颏短,幽深碧蓝的小眼睛,光亮的金发。且削肩膀,显得很文弱。然而,从腰肢到两脚秀美的姿态,连她自己都很感自豪。证据是,据说她曾两次充当过美术家的模特儿。


伊丽丝老家财雄一方,她在十六七岁前,一直在天主教学校念书,时常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场合,只要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嘴里就会随之唱起圣歌。她的性格并不浮躁,陪男人喝酒也不喧闹,生病或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也从来不显得愁容满面。


和她相反,坐在她一旁的布兰奇,没有父母兄弟,在纽约道旁和狗一起长大,天生的水性杨花。听说三十岁了,身形十分矮小,清瘦而苍白的脸孔上画着很厚的妆。掺着很多假发绺的额前刘海上,扎着红蝴蝶结,夜里打扮成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借此欺骗男子。她酒量很大,手脚不干净,甚至因偷窃嫖客的金钱而被关进“海岛”监狱。她有两个黑奴情夫,一个是书场艺人,一个是马车夫。同行的人站在白人立场上都更加厌恶她。


第三个是鲁伊兹,头发、眼睛乌黑,是个稍稍肥胖的巴黎少女,似乎有一定的岁数,但或许因为高超的化妆术,看起来总是很年轻。两年前,听说美国是美元之国,同情夫一起来美国打工,只要能赚钱,干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成为男人的玩物。但听女伴们说,她从来不肯为买一瓶酒而掏腰包。


左边的赫塞尔,生于加拿大,是个健硕的大块头女子。胸脯像揣了球,两只臂膀和双肩显得很有力气,似乎油光光的,让人觉得一旦靠近,就能感受到体味和浑身的热量。同身形相比较,可怖的小圆脸,口唇松弛,眼睛迟滞,如同往昔牧场上挤奶的女子。虽说一直被当作老好人遭人戏耍,然而一旦喝醉了威士忌,照例有人一边顾忌着她的强健臂膀,一边厌恶她,对她冷嘲热讽。


最后是约瑟芬,她是这个家庭中容姿最美丽的女子,年龄刚过二十岁。父母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移民,目前在东区的意大利大街经营一家蔬菜店。丰腴的下面颊显现出桃红色,令人联想起南欧美人的面影。双目闪耀着黑宝石般的温润光泽,眉毛描得又细又长。


从十四五岁时起,她就在东区的戏院和啤酒花园等场所演唱流行歌曲,获得好评。其后,曾一时成为女歌手在百老汇舞台上演戏。最后,身体垮了,得了病,毁掉了最重要的嗓子。所幸,出院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但已养成懒惰的恶习,最后寄身于花街柳巷。然而,她还不知道那些浮世底层的全部辛劳,同时也不曾尝过死去活来热恋某位情夫的味道。她正逢豆蔻年华,爱穿漂亮衣服,喜欢同年轻男人嬉戏调情。她正值青春鼎盛,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好。飘零的身子,理想的境遇。吃喝睡眠的时间之外,昼夜不分,有个时期,还继续演唱老本行的流行歌曲。有时没什么好笑的事,她也会咯咯笑上一阵子,在逼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这五个女子每天总要为某件事争论一番。但就像刮过一场暴风,时候一过,一切都忘了,又成为好朋友,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大谈别人的坏话。


每天都吃固定的烤牛排,或者烤猪排和土豆、酸果、调制芹菜,饭后作为点心,再吃一片酥皮饼或布丁。晚饭后,各回自己房间,花很长时间精心化妆,夜间十点,夫人摇铃,大家一起在楼下客厅集合,等待相约的客人。不愧是商业化国家的女子,一整夜都在做生意赚钱。


到了这个时刻,还有五个女人同夫人特别相约,每天夜晚来这里出差,所以人数有十多个。有的业余者穿着白西装,系着领带;有的穿上缀满花边的夜礼服,仿佛出席贵族的家庭舞会,各人手里拿着扇子,占据着大厅的每个角落。



十一点过后,附近的剧院演出结束时,道路上一下子充满了人的脚步声、车辆声和马车夫的吆喝声,又忽而寂静下来。十二点敲响之后,直到凌晨一两点前,正是从饮食店、俱乐部、弹子房归来的人大肆涌入的时刻。今夜,来了三个店员打扮的年轻人,手脚不干净的布兰奇和法国女子鲁伊兹,还有夜间前来打工的弗洛拉,一起把他们带进二楼、三楼的房间。那个弗洛拉本是电车司机的老婆,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同丈夫商量后,就来店里打工赚钱。三个女人将三个男人关入房间之后,门口再度响起了门铃声。


那位叫作玛丽的黑奴女佣打开门扉。看到一个头发半白、身子肥胖的商店掌柜模样的男人,以及身后三位当地商人打扮的来访者。夫人一看有钱可赚,立即亲自出迎,陪他们进入楼下大客厅。


掌柜模样的男子,也不给几位同来的青春洋溢的朋友讲点礼仪,先是装着无动于衷,坐下后就立即环视眼前的所有女人。当他一眼瞥见艺人出身的年轻女子约瑟芬的芳姿时,仿佛发掘了宝物,忘记了廉耻,主动坐到同一张沙发上,握住女人的纤腕,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道:


“怎么样?一起去喝杯香槟酒吧。”


当地出身的三个人一走进客厅,迎面看到悬挂的迫害基督徒的大型裸体画,似乎就吓破了胆。他们并排坐在椅子上,那表情就像参观美术展,一时凝视着画面,不吭一声地干坐着。原来坐着的女人不用说了,就连隔壁客厅的三两女子,也在忙着收拾中间的帷幕进进出出。这时,她们凑过来,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黑奴女佣捧来两大瓶香槟,注入酒杯。


“来,为了好运,干杯……”


白发的掌柜首先举杯,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然后拿酒杯硬是抵在约瑟芬的朱唇上,将剩下的酒“咕嘟”一声全都给她灌了进去。


夫人端着酒杯原地站立,朝三个男人瞅了瞅,说道:


“三位要是觉得有哪个中意,就……”


她看着客人的表情,三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个劲傻笑。这时,客厅外缘的走廊上传来一声“再见,欢迎再来”的招呼声,以及接吻的响声。二楼的三个女人送客了。布兰奇哼着小曲,扭动着腰肢;鲁伊兹抚弄着鬓角的头发;弗洛拉像狗熊一样俯伏着身子,忸怩作态地进入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