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吗?你还好吗?”她的一只手正要抚摸贞吉的身子。
女子缝好的衬衫从沙发滑落到了地板上。他俩都听到了“哗啦”的响声。不过这是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二
非常闷热。贞吉睁开眼睛,女子早已枕着男人的胳膊,额头紧贴男人的胸脯呼呼大睡。此种亲昵的睡态忽地使他想起七八年前的事来。那是他首次被任命为外交官助理,前往华盛顿府赴任的时候。阿玛必须如此枕着他的手腕才能安眠。Let me sleep in your arm!3她在信中也必然写上这句话。阿玛,正是阿玛使他初尝西洋女子热烈的恋情。西洋女人的情爱都出自主动,来之迅猛。日本女人之恋,虽然在精神上没有什么显著不同,但言语动作的爆发十分死板。因而,异性之间肉体的欢乐更加衰微。日本之恋完全是听其自然,不考虑凭借技巧和幻想重燃消泯之欲火,不想方设法使觉醒的性欲更加趋于高涨而浓烈。两千年以来,仅仅满足于用大米酿酒,却从未发现其他类的酒精制品,由此便可想象日本人是如何单纯的自然之人种。不仅是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贞吉也发现这里有更加令人惊奇的新世界。
他的新发现的先导者就是阿玛。她是住在华盛顿邮局后头C大街的一名娼妓。就像最初来到外国的每个人所做的那样,乐于可以毫无顾虑地使用生疏而可笑的英语自由练习对话,所以拼命奔向那里。难得的是初次经历,事实上并不迷恋,但也学着戏剧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放荡不羁。当他用尽各种手法,产生厌倦的时候,已经投入感情的阿玛却对即将拔腿离去的贞吉紧追不舍。贞吉有些困惑,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很可怖。
然而,他又感到,一旦全然舍弃又很惋惜。他不忍心这么做。月夜逍遥中的波托马克河畔,灯火苍茫的公园内静谧的树荫,清晨被窝里听到的邻室的钢琴声……那一幕一景,令人心醉。那温香暖玉抱满怀的女子打心里溢出的娇音,有着超乎言语之外的诗与音乐般的力量。贞吉只好听其自然,一切任她所为。女人也很大方,甘愿拿出自己赚来的钱给贞吉租住高级宾馆,给他买宝石类装饰品,每顿饭菜极尽豪奢。贞吉时常会有些不忍,他曾经表示:“你无需待我那么好。”女人听到这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整夜哇哇啼哭,贞吉呆然若失,对她的作为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再也不说三道四了。
但是,有时于拂晓难眠之晨,想起自己浪迹海外,孤旅一人,尤其是世界各地不断发生种族争斗与反叛的悲惨事件,感叹无尽之际,听到阿玛深情的声音,不由感动得泪流潸潸。于是,有一天,他深怀欢欣与激动的心情,迅速给日本的老朋友写信。贞吉一挥而就,对那位朋友透露了自己幸福的生活。但当他写完再次过目的时候,当初的热情为之一变,渐渐冷淡起来,随后面对自己写下的文字,他也感到一阵惊奇。
“所谓恋爱的成功,不正是如此吗?曾为我等青春之热血所羡慕、渴望、烦闷与空想之现实,不正是如此吗?我们眩惑于自己所制造的空想的阴影下,岂不更加强化了吗?倘若叫她为我而死,她也许也会欣然死去。虽说这是信笔所致,但对自身威力的确信也别有一种情趣。我不能不感到,幻想和成功的实现,较之失败的悔恨更加悲哀和令人失望……”
贞吉不仅对自己写下的文字感到震惊,同时又感到敬佩。细想想,似乎不光是恋爱,过去所经历的事事尽皆如此。他作为外交官助理来华盛顿第二年,日俄战争爆发,虽然贞吉也想自告奋勇去献身,但事实上他始终未能奋勇而起。国家存亡之秋,不肖之身,带任滞留海外……
他的这些境遇纵然具有中国式的慷慨悲愤的色调,但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一介政府的雇员,同当前所谓国家安危距离遥远,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每天将上司所作的文稿以及外务省公报仔仔细细誊写在十三行的红格子纸上,有时帮忙译译电报的密码。他从上司和前辈们口中所听到的各种议论,只是什么甲午战争媾和时期的奖励金以及旅费津贴什么的。趁着别人忙于办公期间,受命搬出旧的官府文件和职员花名册,讨论那些十年以前既非亲族亦非友人的封爵叙勋的事情。贞吉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战时的增税深恶痛绝,他只巴望早点儿和平,以免苦于彻夜值班收发电报。
战争的结果如何,并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万一输了,从现在与各国的国际关系来看,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担心一旦战败就面临国家灭亡。只是赔钱而已。国民的负担相应变重了。虽说负担变重,但也绝不至于贫困到饿死的地步。我父亲养活一大家子人也没有那么累,再加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应该也够生活的。自己尽管只是个最低级别的外交官助理,即便是政府也不会征用我。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无聊起来。
讲和大使一行人等进入美国。公使馆员们没有被派往谈判地朴次茅斯,因而感到忿忿不平。在贞吉看来,这只能意味着他们与最近的叙勋无缘,出于一种虚荣心而发出的哀鸣。贞吉也是留在华盛顿的一名馆员。但他没有那些可笑的不平与不愉快。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日复一日地感到,当外交官并不愉快。可以说这是一项比起不愉快更加使人觉得内疚的差事。贞吉既然是日本政府的外交官,也想被一种爱国热情所驱使而终夜无眠,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既然不行,那就断然辞职,脱离国籍,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或犹太人那样。但这种主张仅仅停留于空想阶段,事实上无法实现,他只好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其间,贞吉升任了三秘。当他面对庄严的任命书的一刹那,不由联想到自己的身份,随即感到十分滑稽可笑。不久,他又接到命令,将他调往驻伦敦大使馆。
直到那天,他始终和阿玛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不带我一块儿去伦敦,我就死给您看!”阿玛哭着说。贞吉思忖着,假若真心感到内疚而巴望辞官引退,放过这个时候,就不可能再有其他机会了。然而,一旦辞官,在海外将变得衣食无着,不论情不情愿,都必须按照阿玛的希望,做个无赖的游民,靠她的皮肉生意养活自己。或许,这正是阿玛想说但又一时难以说出口的夙愿。名誉和爱情的冲突,这一古老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但是,贞吉所苦恼的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他已经做出回答,爱情胜利了。
不过,他虽说主意已决,但依旧没有勇气付诸实行。究竟如何才能获得实施的勇气呢?忧闷之中又过了些日子,眼看到了最后一个晚上,贞吉只好听之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在他心里,很想做一名当时他所阅读过的戏剧或小说中误入歧途的悲惨人物——为了爱情,为了女人,甘愿抛弃名节,悲惨度日。他怀着这样的念头来到阿玛的住处。
即使在极为寻常的一天,阿玛只要一听到贞吉上楼的脚步声,就会躲在门后,等他推门进来。当贞吉一脚跨进室内,她就一下子猛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狂吻贞吉的口、眼、耳、鼻以及两颊等各处。她喊的词直译出来,就是“啊,我亲爱的人儿!我的心肝!我的小鸡!我的宝贝!我的小桃子!我的甜果子!”等。而今天是决定分手还是同居这一最后命运的日子,他很难猜想,一旦说出自己的决定,阿玛到底会怎样一番折腾呢。他简直就像潜入一座恶灵笼罩的密室,蹑手蹑脚,悄悄推开门走了进去。
本以为躺在床上哭泣的阿玛,此时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坐在长沙发上,透过拉开一半的窗帷,眺望着外面。她一看到贞吉的身影,就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拉起他的手,说道:“告诉我,您一切都好。”她没有像妻子一样,每天早晨轻吻丈夫表示问候,只是同他并肩静静地坐在长沙发上。贞吉原以为自己一出现,阿玛出于西洋女人常有的热烈的感情冲动,一时昏厥过去也说不定。不料,她全然不像以往种种狂烈的表现,这使他一时犯起了疑惑,该不是痛苦至极,一时想不开,精神发生了错乱?他装出不看女人而又暗暗窥视着她的表情。不过,阿玛没有疯,她握着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静静地说:“亲爱的,都是我不好,请原谅我吧。什么死呀活呀的,全是我的任性所为。我太年轻了,别管我,您就前往英国去吧。自从认识了您,我度过了整整两年欢乐的时光。从今以后,我一切听从神的安排,再也不任性了。别管我,您去赴任吧。只请您千万别把我忘记,我以后再也不随便花钱了,我要多攒钱,一定到伦敦找您。请您等着那一天吧,千万不要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啊?暑假里,我们一块儿去瑞士泡温泉,好吗?请您发誓,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只要您真心对我好,我也就彻底心满意足了。”说着,她用一只手拍拍胸口,大声说给他听。
贞吉不由得流下泪来。他跪拜在女人脚边。什么舍弃官职做一名海外流浪汉之类的,实在是荒谬的幻影,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未来的事情了。自己权且憧憬于隔海相望不相逢的恋爱吧,应该说这才是忠实于遥远的爱恋。既是难以形容的痛苦,又是极为美丽的悲哀。这种感觉深深刻印在他的心底。啊,那个时候,从静静的华盛顿后街传来远方教堂的赞美歌,贞吉和阿玛两人一道儿,他们怀着何种激动的心情静静地倾听着啊!
三
突然,他觉察那只是梦中的响声,传入耳鼓的并非遥远往昔的赞美歌。他已经越过大西洋,来到了欧洲的中心。那是巴黎流浪汉彻夜狂舞的舞场的音乐。贞吉为了不惊醒沉睡的女人,他悄悄离开睡床,坐在暖炉前的长沙发上。炉火还在燃烧,房间内有点儿闷热。
他打开窗户,宛若拔掉耳塞,舞乐一阵高扬,再加上马车的轮音和女人的欢笑、醉汉的狂歌,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涌入室内。不一会儿,他关上窗户,声音突然恍如隔世,变得遥远了。
贞吉怎么也睡不着,也不能干坐着不动。他一心想到外面走走。要不要叫醒女子呢?她肯定会阻止他外出。贞吉既不愿硬把她甩开不管,又觉得要说服她很困难又麻烦。看看表,正是巴黎深夜三时,贞吉拿桌上的纸条留言:“明晨有要事,必须回去。一点小钱,这枚路易金币请你收下。两三天内在横巷饮食店见面,时间和昨夜时刻相同。”他信笔疾书,写完,将二十法郎压在纸条上,急匆匆离开女子的房间。
雾霭笼罩着黑暗的横巷,几对男女在严寒中互相挨紧身子,急急地走着。过往的马车里,醉汉大声地唱歌。漆黑的路口,闪耀的煤气灯下,娼妓们五个一群,六个一堆,站立在黎明即将来临的街头,寒冷冻僵了身子,半哭诉似的拉扯过往男人们的衣袖。贞吉一路沿着和缓的斜坡下行,身子自然向前行进。他健步如飞,既没有呼叫马车,也不觉得寒冷。雾霭缭乱,灯火凄迷,轻烟似的建筑物的阴影若梦若幻。往昔深远的追怀,随着前进的步履,继续描画着其后的生涯。
贞吉和阿玛分手,确实使他感到寂寞,曾一度想返回美国,或者干脆把阿玛叫过来。谁知信写了一半,又突然跟房东家的小姐好上了。小姐喜欢音乐,在她劝说下,贞吉每晚跟她学习弹钢琴。这位纯洁的处女,看起来既高雅又美丽。将一个有着卑贱经历的女人特地从远方叫来,那不是强使自己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吗?不知不觉,他的决心麻木了。他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较之现实中显而易见的潜在的隐忧,倒不如内心终生不渝,只顾享受阿玛一人纯粹的爱情好了。他渐渐习惯于寂寞,有时反而对这样的寂寞挚爱起来。他对音乐和读书有了浓厚的兴趣,开始认真考虑如何才能获得健全的人生这个问题。阿玛的事不再成为贞吉刻骨铭心的追思,变成一种邈远、愉快和梦幻般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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