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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任巴黎。脱离被煤烟熏染的黑漆漆的伦敦,突然来到明朗欢乐的巴黎,就像走出阴湿的森林,看到阳光普照的花园一样,心情的变化异常强烈。见惯了混浊的泰晤士河水的眼睛,又来领略深绿色的塞纳河的流水。曾经仰望过黝黑而庄严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4的他,而今又为巴黎圣母院轻快的建筑物感到惊奇和困惑。夕暮音乐,深夜灯火,来往的女人,这些都不由得使贞吉从情感上觉得,巴黎和自己天生的本能完全一致。贞吉宛若鱼游于水,已经不再受到其他诱惑,自然成为戴高帽、穿燕尾服的人群中的一员,通宵在林荫路上徘徊游荡。他回忆起在英国那段静思默想的生活,现在看来,与其说不自然,不如说是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的事。为何会做出那般不合乎自己性格的事呢?不曾嫖过一个女人。贞吉为了弥补过去两年失去的青春,即便不想夜游,也硬逼着自己外出寻欢作乐。


稀里糊涂之中,时间过去了。然而怎么说呢,贞吉再也没有当初在美国时青春的感慨与颤抖的冲动了。即使遇到一位姣好的女子,“啊,好漂亮!”也只是一时之慨,内心怎么也鼓不起一点儿勇气。贞吉多么想重温一次同阿玛那种令他热血沸腾的恋爱啊!他每天都活在这种幻想里。不用说,不仅是街头夜莺,他在巴黎外交界或交际场,只要同珠光宝气、炙手可热的贵妇名媛同席共餐,必定加以热切的谛视,寄予无限的幻想。不过,较之实际,其虚幻胜过美梦一场。虽说是日本外交官的通病,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气,一旦出现于心情舒适的夜宴场合,不论如何碍眼,违反常识,都要千方百计躲到南美、巴尔干半岛那些上不了台盘的家伙后头,不使别人认出自己来。碰到关键的外交问题,更是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是变得明白起来,越是感到这种职业不适合自己,当时在美国就有的失望一味增强。自己为何要做外交官呢?书生幻想,自欺欺人,他为此而悔恨不已。虽然自己是通过别人推荐干上这一行的,但绝然没有将来成为公使或大使的勇气。即使那些没有任何烦恼的负有国家之重任的前辈以及上级的态度,也能使人感受到难以忍耐的不快,而自己只是不敢一味麻木下去。贞吉非常担心将来自己的一生,全都浪费在来往公文的抄抄写写上。



从歌剧院后面出来,沿着林荫路一路走下去,肚子饿了,他想到通宵营业的奥林匹亚酒场买个三明治吃吃。然而,那里经常会有日本人出现,今晚上肯定会碰到一两个。他不愿引起麻烦,于是干脆忍着饥饿,雇了一辆街头马车,载他回住宅。


实际上,贞吉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何这样讨厌日本人。那些来到西洋自以为功成名就、得意忘形的实业家,丝毫不起作用的政府视察员,对一切都看不惯的陆军留学生……这些人自觉不会暴露自己的私密,一边毫无顾忌地出入夜间舞场、逛窑子,一边凭借肤浅的观察,斥骂欧洲社会的腐败,最后由狭隘的道德观归结到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日本武士道等方面。此外,一些由文部省派遣的博士中,也有的人用功读书,令人敬佩。不过贞吉对于这些人,单单在勤勉这一点上就自叹弗如,抱着既羡慕又畏惧的心情,所以还是主动避免同他们见面为宜。


或许是因为饿了肚子,尽管昨夜睡得晚,翌日一大早就醒了。一坐上大使馆的椅子,就困得直打哈欠。晚上下班,顺便就近在一家便宜的小饭馆填饱肚子,回家就睡了。因为有了充分的睡眠,第二天总不至于再及早就寝吧。想起前天夜里看到纸条的女子,随即向布朗什那条横街的饮食店走去。


“正盼着您来呢。”


女子不顾当着好多人的面,一下子抱住贞吉,来了个响亮的吻。女子预先点好了菜,省得他再查菜单,问她“吃油炸的,还是吃鱼”什么的。要是点烧鱼,又会为新鲜不新鲜而担心。虽说味道不怎么好,但边交谈边饮葡萄酒,倒也醉醺醺的。这时的心情胜过一切。


贞吉满心欢喜,他兴冲冲地打算带女子去舞厅。女子说:“总得回家换了衣服才行。”贞吉不愿意长时间等她梳洗换装,只得提议到附近的游乐场随便玩玩。想来想去,两人走进了一家有民谣诗人即兴弹唱的娱乐酒吧。


从那里出来,贞吉再也不想游逛了。要是去女子那里,只能是早早睡觉,别无他事。随随便便度过一个晚上,那太没意思了。他提议再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可女子对他说:“把钱白白浪费在巴黎,实在有些傻气。您也不是这两天才看到巴黎的人。”听了她的话,贞吉无言以对。于是,他们像新婚夫妇,饭后在外面散散步,十二时之前就回家了。


在法兰西,是有这类女子,她们都喜欢趁着一时酒兴,可怕地缠着你临时过上一段家庭式的生活。贞吉的交际对象就是其中之一。她关灯,脱衣,上床,两人的身体温暖地贴合在一起,随之燥热起来。翻身的时候,犹如打开烤肉的炉膛,一股油渍渍的空气冲开被窝,直接扑向鼻尖。街上的杂音逐渐变得幽远,邻室的谈话声奇怪地被断绝了。没有灯光的楼梯时时有疲倦人的脚步声登上来——那正是男人昏昏欲睡之前,女子瞅着时机向男人说一些琐碎小事的时候。贞吉的女人(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她叫罗莎奈特)同样不失时机地抓住男人,想同他过上夫妇般的生活。她要做个忠实的妻子干家务活,烧些可口饭菜给他吃。她喃喃细语,对他说:“夫妻二人的天地是极其愉快而惹人艳羡的小家庭生活。”然后谈起费用问题,女人起初就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外国人,她想获得贞吉毫不犹豫的回答。她说,“加上两个人的洗衣钱,每周三百法郎,我一切就能办好。”她用十分有力的声音说。


但是,贞吉只是一味傻笑,行或不行,从来都不作明确表态。不过,不拘何事,只要有人找他商量事情,贞吉总是采取自然的态度。他既不像有些人断然拒绝,也不主动接受下来,而是利用对方和时机的不同,获取出乎意料的成功。独自焦急的罗莎奈特终于气馁起来,最后,她乘机说道:


“两百法郎也可以将就。”她显得有气无力,“您就出两百法郎好了,啊,可以吗?”


“好的,知道了。”


贞吉用早已决定的口吻说,然后闭上了眼睛。然而,他并没有真正入睡,还在考虑关于决定下来的二百法郎的事。他的月薪和津贴加在一起共计八百法郎,即使两百法郎被骗,也并非太大损失,只是有点心疼这两百法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舍掉了。


翌日早晨,分别后两天,罗莎奈特拍来电报,说她花了一整天跑腿找房子,自巴蒂尼奥勒林荫路向北走,在某街道某短巷寻到一座三层楼房,发现那房子非常好。


贞吉去看了看,那条短巷相当安静而漂亮,但也不像女子所说的那般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只是一座普通的出租房子,当然也不是说有什么不满意。


看到这女子一心为他奔波的样子,当然不会怪罪她。暖炉前边的小桌上罩上白色的桌布,打扮成临时餐桌,二人相向坐着吃饭。这和在闹市中的饭馆内陪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共饮香槟相比,又是另一种情趣。灯光昏暗,那里堆着今早刚搬进来的东西,散乱一地,打开盖子的衣箱,女人穿的蕾丝的衣服滑落到地板上了。暖炉上的花瓶还没有插一朵鲜花。罗莎奈特把头发收拢在一起,打扮得很漂亮,脸上搽着脂粉,穿着古旧而开线的日本风格的衣服。贞吉看她一身劳作的装扮,打心里怀着深深的感动。


吃完饭,贞吉主动邀她外出散步,买了插在花瓶里的花束,以及悬挂在墙壁上的裸体画。归途上贞吉不由思忖着,这世界若是没有女人,将永远都是黑暗。


最初的一个月,不仅万事都觉得新鲜愉快,罗莎奈特也像说过的那样,拿钱干活儿,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到了第二个月,罗莎奈特说,每晚付给来家做晚餐的老婆子的工钱没有了。到了第三个月,又说七十法郎的房租也无法支付了。


对此,贞吉依然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而罗莎奈特的态度却变了。


“您别只是含糊其辞,到底行不行啊?要是行就请快掏钱。”她的态度倒强硬起来了。


贞吉有点儿不悦,但跟对方发火也不明智。比起独自气恼,不如生办法激怒她,以便彻底泄私愤……他想。


“这两三天内,我来想办法。”又故意加了一句,“两三天内给你好了,我尽力而为吧。”


果然,女人急了。


“您呀,真叫人没办法。要行就干脆说行,不就七十法郎吗,没问题吧?”


“我不是说过了没问题吗?”


“够了,够了,”女人声音打战,“好了,我不求您啦。”


“不求我就能办到的事,开始就不必对我说。”


贞吉胜利了,他身子转向一边抽起烟来。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转脸一瞧,罗莎奈特坐在沙发一头,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埋头哭起来了。


贞吉又泛起同情,靠近她身旁:“怎么啦,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好啦好啦,明天一定交到你手里。”


女人获得安慰,反而愈演愈烈,她情绪激动,啼哭不止。这下子贞吉真的火了:“随你的便吧!”他说着就朝室外走去。女子吃了一惊,立即道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是真是假天知道。以往的喜乐,说个滔滔不绝。这对于正在生气的贞吉来说,简直不堪忍受。他内心烦乱,随之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初拿出钱交给她不就得了?眼下闹腾得不可收拾。贞吉独自焦急不安,他站在又哭又气的罗莎奈特身边,越发厌恶起来。别说七十法郎,就算一百法郎、二百法郎,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把钱给她。贞吉一心想到外面走走,指望着到什么地方能遇上完全不同类型的新式女子。贞吉一度感到莫名的厌倦,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喜新厌旧本是贞吉的性格。贞吉忍了又忍,当晚好歹住在女子房里,但心情极坏,他只等翌日早晨赶快来临。贞吉看着枕边女人的睡相,散乱的头发、剃得极高的发际,使他恶心地浑身起鸡皮疙瘩。镶着金牙的齿缝污秽不洁,自己竟然对此种女人的嘴唇反复接吻。油渍渍的小鼻头给人不快。眼角荡起皱纹,粉底斑驳的两颊没有血色。她身体上或许带着某种病毒吧。他甚至感到,就连和她的汗水、呼吸搅在一起也是危险的。


第二天晚上,他拿出七十法郎将她打发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贞吉下决心再也不包养情妇、小妾之类的女人了。这件事情,无意之中让贞吉对结婚怀着深深的不快和抵触之情。所谓结婚,无非就是使生命饱享最初三个月的感兴,却得赔上一生的欢乐。每日每夜,一辈子面对同一个女人,同一个逐渐变冷的肉体,同一副动作,同一类爱情,同一种冲突,同一道波澜,无法跃进到一个崭新的范围里。但凡能够忍受模范丈夫般单调生活的,都是具有惊人毅力的人。贞吉为自己能够在一般人都结婚的时候来到国外,不受周围人的劝诱和干涉而逃出危险倍感庆幸。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不得不一辈子打光棍,思来想去,自有一种难言的深深落寞之感。但是,他立即产生了反抗的力量,这个世界有的是女人和美酒。还是要尽量愉快地生活下去……想着想着,他疲倦地睡着了。



狂欢节临近了。天气有时下雨,有时刮风。又不时从云隙里窥见无比美丽的蓝天。大街上的商店里,摆设着漂亮的女装。可以看到各处都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化妆舞会。依旧寒冷的暮霭,推迟了灯火的辉煌。众多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女,乘着马车疾驰而过。复活节也过去了。四月已经过半。香榭丽舍大街等地以及全巴黎的街道树,一起催芽了。碧空如洗的蓝天,处处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辉。来往于塞纳河的小汽艇上,可以看到女人们张开着鲜丽的阳伞。从欧美各国来到巴黎的一群外国人,大都在自林荫大道到歌剧院前附近一带徘徊。巴黎大皇宫前,为庆祝著名的美术展览会的开幕,飘扬着几面彩旗。各处十字路口以及街道的各个角落,贴满了众多令人目不暇接的选举运动的宣传广告。先贤祠前有学生大声吵闹。街道树的嫩芽天天都在长大,变成了比花朵还要美丽的娇柔的绿叶。午后的公园、大街和十字路口,虽说不是礼拜天,仍然挤满了散步的人流。咖啡屋和饮食店,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大家谈论的都是赛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