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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吉已经在这里度过三个春天了,只有巴黎的春天使他永不餍足。他每年每岁似乎都能感触到新的变化。人生最美是春天,这个季节能寻出新的快乐。散步的人群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走来走去,秋波流转,引人上钩。贞吉一旦看上一个未知的女性,必然独自陷入那种暗自多情、引人联想的风流韵事之中。一旦得手遂了心愿,便没有兴趣再和同一位女人交往下去了。由甲到乙,由乙到丙,到了无人可选的时候,就逮到一个是一个,开始和路上交肩而过的女人调情了。这时候,街道树的绿叶已经充分伸展,伴随着驶过这里的马车轰鸣,一串串七叶树的白花开始掉落在过往行人的肩头上。盛夏般酷烈的夕阳,辉映在马德莱娜教堂后面一排排人家的侧面墙壁上。夕暮中,林荫树似乎也在夕阳的火焰里燃烧。有一次,贞吉为了寻找曾经吃过晚饭的一家餐馆,一路走去,发现在这一带徘徊流连的窑姐儿,一大半都和他有过皮肉生意。对此,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一时泛起的惭愧之念,使得贞吉不由得想藏起身子。但是从马德莱娜到卡普辛大街,都是一排排大商店,看不到一条叉道或小巷。幸好,傍晚时分行人纷至沓来,夹在其中硬着头皮只管走下去。不过娼妓们早已认出了他,有的朝他使眼色,打招呼;也有的互相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位挤奶工模样、又脏又胖的女子,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趁着狂笑,随之露出吃人般涂着口红的厚嘴唇,令人看了实在有些说不出的恐惧。贞吉打心底里深感蒙受了难以拂去的侮辱。


啊,可恶,实在可恶。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已经堕入受辱的深渊。他急切盼望回到洁白、健全而认真的生活之中。


管它什么善恶,他在那里的餐馆匆匆吃了饭,虽说没有要紧的事,仍然急着想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没人的地方思考问题。其实也说不清要想些什么,只是沉沦于想象之中罢了。他急着想回家,哪怕乘马车也行。他走到协和广场,等待换乘沿香榭丽舍大街上行的马车,但一直不来。好容易来了两驾,但都满员了。


贞吉气急败坏地迈着大步前行。五月过半,白昼已经变长。远方的凯旋门背衬着如火般燃烧的晚霞的天空,黑黝黝地凄然耸峙,下部连接着笔直、宽阔而呈和缓坡度的香榭丽舍大街。路面上,无数的马车和汽车之列,看得人眼花缭乱。虽说是寻常司空见惯的光景,但唯独在巴黎,才能看到如此繁华豪奢的景象。他一边急匆匆赶路,一边更加入迷地随处眺望。车声隆隆震撼着大地,马蹄的脆响含蕴着怎样的坚强和沉着啊!乘车的男女……人种、职业、境遇以及年龄,千差万别,如今不是都倾听着同样盲动的命运之声吗?带着颜色的傍晚的水汽和人马的尘埃,一下子给周围披上一层纱。大道左右绿叶扶疏的林荫树,静静而立,同奔驰的车辆相互映衬。数也数不清的数千棵树木,树梢一起高高相连,由近至远,一株一株组成繁茂的队列,渐渐由绿变紫,由紫变蓝。极远处,对着黄昏的天空,乌云一般浓黑地拖曳着。


信步而行。一旦进入街道树的清荫,明显能感受到黄昏时凛冽的空气和嫩叶的馨香。高高耸立的橡树的绿叶,隐天蔽日。夏季黄昏明亮的光线,飘移于更加浓郁的、纵横交错的粗大树干之间。盘根错节的茂密而低矮的灌木,或远或近,呈现着朦胧的微妙的浓淡。通向其间的闪亮幽雅的灰色石子小路,引诱人们踏入梦幻之境。不知前方有些什么,一路走去,愈见迂曲。每个弯曲之处的角落里,都设置花坛,五彩缤纷的郁金香,红色的大丽花,颇具风姿的蔷薇花,趁着四围的薄暗,宛若闺房内灯火迷离照红装。阴影中的长椅上,传来纹丝不动的男女没完没了的喁喁情话。贞吉今天仿佛第一次发现这座公园,并有幸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绝的车轮的轰鸣,越过郁香扑鼻的花坛,隔着街道树丛,越走越远,那声音听起来更加富有深味。树林的后面,可以看到永远静寂的加布里埃尔小巷,爱丽舍宫的白色土墙被辉煌的瓦斯灯映照得一派蔚蓝。瓦斯灯极有规律地排列在后街的左右,隐藏在青绿的叶荫之中。这一带有风雅的饮食店,专供那些夏天里一边乘凉一边欣赏节目的剧院。无数屋檐下的灯火,自罗纱般薄软的茂密青叶底层照射出来,不管从哪儿看去,浓绿的树丛都变得玲珑透剔,满眼辉煌,堪称巧夺天工。“啊,这里毕竟是巴黎啊!”贞吉想。岩石、杂草、激流、青苔、土块、砂砾、沼泽,从不安而动摇的暗色世界完全隔离出来,放浪于鲜花、绢丝、刺绣、香水和灯火之巷,既不忧国,亦不虑民,舍弃父母,无家无妻,极尽一朝之欢乐,不计后日之哀伤,这是多么风流倜傥的人生末路啊!自己真想趁着老迈、悲痛、悔恨等来袭之前,早一天沉湎于自我满足和情欲的恍惚之中,终其一生。夭折、猝死,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使将来更加幸福的手段了。


加布里埃尔横巷走过一驾驶向剧院的马车,车里坐着两位美女,随身穿着演出的服装,没戴帽子,头发之间缀满宝石,在灯火中明光闪烁。三个身穿燕尾服的男子,结伴在树荫里散步,或本来是知己,或主动和艺人调情,说了几句难于听清的话。其中一位女子,扬起纤纤素腕,将手中拿着的一束铃兰投了过来。马车载着美女银铃般清凉的笑声疾驰而过,一个男人弯腰拾起花束,半开玩笑地吻了吻。他的身影被瓦斯灯在闪光的地面上描画得既黑且长。先行离去的两个男人早已隐蔽于浓密的绿叶丛中——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幅画,巴黎游乐的漫画里也有这样的情景。


贞吉早已将以往的悔恨和惭愧之念忘却得无影无踪了。只要兜里有钱,自己也想尽快走入今夜的剧场,站在后台入口等待哪位美娇娘,带她一同进入旅馆的小间包房5。不同女演员、女艺人交际往来,就不能算是真实地游历巴黎。不过,他的收入并不充分,外交官虽说是一个体面的头衔,但生活比俄罗斯等地的留学生还要寒酸。一旦来到巴黎,心中无限快慰起来,身子不由得一味沉迷酒色。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回归日本,他想调往南美一带边境,换个地方,“村里没有鸟,甘心做蝙蝠”,倒也不错。


这时,树荫里突然响起饮食店的音乐声。因为在英国曾跟房东家小姐学过钢琴,贞吉立即听出那是歌剧《卡门》中的名曲。首先是西班牙斗牛场的音乐,干脆利落,骁勇华丽。接着是锐利震颤的小提琴演奏,犹如由高处跌落下来的怒潮,令人想起南国激烈的恋爱。不仅如此,贯穿整个音乐的东方式梦幻的抑郁色调,不愧是被誉为不朽的杰作,带着倾听者的灵魂去往神秘的远国之乡。


贞吉打从心里感受着天空、水色以及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他看见酷烈的阳光下,寸草不生的一派焦黄的荒原。他看见有着牢狱般厚壁的人家的窗户里,正在打盹的裸体的蛮女。


他想前往这些国家——懒惰、安逸、虚无的天堂,再也不回来了。如可能,今夜就做好出发的准备。贞吉从久坐的椅子上站立起来。



回到住所,他看到一封邮件,似乎是下午送来的,是以前的情人罗莎奈特的信。自那之后,谢天谢地,长久以来倒也平安无事,心想她也死心了吧,没想到又来找麻烦了。为着什么事?信中说她大病了半个多月,既不能出去工作,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要说买药,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巴黎有养育院,政府也设有公立医院呀。贞吉独自生起气来。不管她!人无远虑,本属自身之罪,一时做了情妇,当时也给了相当的报酬。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义务关心其生死问题。贞吉对自己冷酷的决断感到痛快,遂将信笺揉作一团,扔进壁炉,钻入被窝。熄灯之后,窗外明亮,可以窥见夏夜的天空与星星。他想睡觉,但因经常在外通宵游荡惯了,心情改变,难以成眠。猛然回想起可怜的罗莎奈特,要是她果真死了,自己不是追悔莫及吗?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真傻!贞吉极力想重新回到先前的冷酷心境中去。人,这种东西,为何不能像想象地那般断然转向冷酷无情,或断然转入慈悲情怀呢?没有比人更加优柔寡断、卑躬屈膝、藕断丝连的了。最麻烦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使只有一位情妇,也竟然使人不得安生。


贞吉既想给病中的女子寄点钱去,又觉得不如利用这些钱亲近女演员为好。他在犹豫不决中睡着了。第二天到大使馆上班,看到桌子上放着三四封信,其中有一封封皮上涂满了红字,估计是经过再三转递才到达的。贞吉首先拆开这封一看,原来是久久失去联系的阿玛的信。


曾经深深爱着自己的华盛顿女子阿玛,因运河工程跟随众人前往巴拿马新开发区打工赚钱。却没想,不到三个月便感染了当地传染病,临死之前,将最终的祝福送给往昔的恋人。由难以辨认的文字中可以想象执笔时的痛苦,全文不足十行。贞吉一时茫然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了。阿玛——三年以来,简直快把她完全忘却了。她为何去巴拿马?在贞吉眼里,这类早已失去美色的女子,步步零落,渐渐走上末路,其情景历历在目。阿玛一定是在美国活不下去了,只得跟着技工和苦力流落到那种地方去。她太可怜了!


电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身边的同僚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了。于是,他小心翼翼打开其余的信件。其中一封是美国商店出差的老朋友的信息,他说纽约生活花费昂贵,出差的补贴又很少,交际也麻烦,最后又羡慕起官员的待遇来了。另一封是一个毕业后十年如一日、在某所私立大学教书的男子,谈论巴尔干问题、德英海军缩编问题,以及德法干涉摩洛哥等事。他想听听处于世界外交中心地的贞吉的意见。在日本埋头读书的家伙尽皆如此,令人头疼。与其说头疼,勿宁说令人生厌而又可怖。我等只对报纸和娱乐新闻瞥上一眼,从来不读什么评论。贞吉打心眼里痛快淋漓地对自己的无知与懒惰大大嘲讽了一番。


午后有人打电话来,是平时稔熟的西洋人,邀请贞吉今晚到蒙马特剧院看戏。据说那个女演员某某小姐是他的红颜知己,是刚从美国演出回来的新手,有义务前去捧捧场。还有一位剧团明星很喜欢日本,务必请贞吉前去见面。信中写的都是震撼心扉的事情。


当晚,贞吉重新整理了头发,新修了指甲,剪短了口髭,换上整洁的燕尾服,对着大穿衣镜,吸着香味浓烈的土耳其烟卷。蓝色的烟霭,久久地飘曳于关闭的房间里,既不上升到天花板,也不从窗户流出去,纹丝不动,清晰地映在镜子里。电灯光照耀着并排摆在壁橱上的香水、剪刀、剃刀、熨斗、古龙水、护肤膏、剃须粉等各种小瓶子、小盒子以及小道具。贞吉就像小姑娘一般,用这些小东西将自己打扮得耀眼动人,满心高兴,为之感谢不尽。只有通过粉饰和妆扮,才可将我们同土人、野兽、草木、泥土区别开来。他联想起所有人工和技巧的力量,陶醉于十八世纪王政时代贵族宫女生活的幻想之中。


走出房间,看来值班人员忘记点瓦斯灯了,楼梯间黑暗,空气潮湿。一时间,又回忆起阿玛临终前的情景。阿玛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在热带的泥土里,那副美丽的肉身已经腐烂,生满蛆虫。美丽的身子——其实,又温暖,又丰腴,又光滑。整整两年,她同自己肌肤相亲,贞吉所触摸到的那副肉身,已经在千万里之外的彼方腐烂了。贞吉不由一阵恐怖,身子颤抖,下到楼底,推开出口的门扉,犹如捅破乐土之云,夏夜灯火爽净的巴黎小巷于眼前灿然展开。贞吉发疯似的叫住一驾街头马车,催促着尽早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