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平滑如镜。映在水面上的一切阴影澄明不动,唯有时时划过河面的灰尘一般的小虫,荡起几丝纷乱的涟漪。
丘陵山脚有火车疾驰而过。
忽然,一对穿戴高雅的青年男女手挽手走来,细瘦的鞋尖尤其好看。他们倚在桥中央的栏杆上,手指着小船,商量着从中租借一条。他们的谈话这边岸上的人也听得到。
画工敲敲桌面,要了第二杯酒。
小旅馆那里飘来煮菜的香气,一位身穿围裙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走出来。
狗叫了。
裸美人
有人对我说:
你依然沉醉于那位科克兰10美丽的台词和做派之中吗?倘若你想将鲜活的人生搬上舞台并加以细细品味的话,那么我们就讨论一下吉特里11新的演技吧。在他的介绍下,我去文艺复兴剧院观看了当年最有名的喜剧《裸美人》。这出戏是巴塔耶的新作,由新时代的名演员吉特里主演。
喧闹的林荫路中央,高高耸峙着黝黑石砌大门的圣但尼圣殿的后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高高的屋顶,灿烂的灯光标识着剧场的名称。我买了最便宜的入场券,顺着不知尽头的阶梯登了三四级,到达剧场后则喘不过气来了。我在向着天花板后的木质坚硬的座席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向下俯视。突出的观众席上,女人们艳妆炫冶,珠光宝气。铺着天鹅绒的座席上,黑色燕尾服之间,背部朝向后面的贵妇人肥白的香肩,宛若雕像。在腰疼的我坐着的远方,坐着许多拉丁区的穷学生和长发的画工的弟子。《裸美人》是以女模特为主人公,描写画家一生的滑稽剧。
我在等待开幕期间,阅读了场内流动贩卖的剧情说明书。一位名叫贝尔涅的画家,娶了女模特露易丝为妻,在贫苦中度过长年岁月。没想到他的一幅描绘妻子的裸体画像在展览会上荣获奖章,并为卢森堡美术馆收藏,随之名扬天下。获得成功的画家在交际场内也备受欢迎,最后做了某公爵夫人的情夫。糟糠之妻露易丝因出身微贱,如今丈夫的心又很难挽回,拿起手枪,企图自杀,结果没死,被一位老朋友救活过来。而这位老友正是露易丝以前还是贝尔涅妻子时一直暗恋着她的无名画家。
扮演成功画家贝尔涅的名优吉特里的演技,正如人们所说非常新颖。旧式舞台上对于特别制作的台词读起来毫无抑扬顿挫,并缺乏动作的变化,就像我们寻常所见到的一样平淡无奇,而他的表演带有无穷的表情的激变。女优名叫巴蒂,扮演女主人公露易丝,她的演技与吉特里相辅相成,情真意切,不由使观众感动地流泪。尤其是第三幕,成功的画家在新宅举办新婚典礼,张宴庆祝时,妻子露易丝看透丈夫已经不可能回心转意,一度晕倒在地。及之醒来,喃喃自语,谈起二人相亲相爱的过去,叹息、控诉、痛苦、哽咽……我的眼睛潮润了,又担心被周围的观众所察觉。我怯生生地回头一看,好几位学生和画工都在抽动着鼻子。
这时候,我听到座席的一隅,传来一阵激烈的饮泣声。于是,面对舞台的眼睛,一齐转向那里。那里坐着一对年轻的画家夫妇,男的穿着藏蓝色上衣,拖着长长的领带,头戴贝雷帽;女的和丈夫并肩而坐,两人手挽手,妻子年轻、美丽,但衣饰贫贱,一块手帕遮住了面庞。她的丰满的双肩,随着女优口中吐出的悲切的台词,激烈地晃动着,忍不住流泪、叹息。突然,手帕掉落在膝头,男人随之将她美丽的面孔抵在胸前,不停地安慰她。此时,传来男人几乎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尚未闭幕,男人就搀扶着略显推辞的妻子,蹑手蹑脚,显得颇不好意思地穿过观众席出去了。
Voilà un autre Bernier(“眼下我看到了另一个贝尔涅。”)坐在我身边的学生嘀咕道。我想,那女人会不会在下台阶时晕倒呢?刚一闭幕,周围的人都议论开了:这场恋爱太可怕了!他俩离开后,直到最后一幕都没有回来。座席白白空着,直到演出结束。年轻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被画家陪着,作为模特,实在不忍心看到舞台上模特的经历。
我久久忘不掉女人的面影,她哭肿了眼睛,不肯出声,被男人拥抱的背影,显得多么可怜!我去拉丁区的咖啡馆和舞场时,心中一直记挂着周围会不会见到他们。结果,愿望总是落空。
那年公共展览会上,我怀着激动的热情,徒步探访各种描绘女人裸体的半身像。一次,我和两三位贫穷的画家打交道,那里这里,在无限画面中,同我一样,一齐寻找着什么,发现宽阔的回廊上走着一位年轻女子,但她不是我们希望见到的那位女子。
虽说是一样的展览会,但当时有高举反抗旗帜、倡导艺术独立的组织12,某日举办诗歌朗诵会,场内聚集着许多无名诗人,我忽然看到听众中有一位背影相似的女子急匆匆跑着。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假象。
未能再相遇的悔恨令人印象最深,我不久就要回到东方之国了,何时再来法兰西呢?再见吧,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那位人儿了。哦,“时间”啊,哦,“死”啊,最后只有“忘却”。
恋人
大凡我在巴黎大街小巷所见到的浮世的戏剧的诸象,不论是悲伤和欢乐,都深深使我感动。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某个夜晚在美利坚咖啡馆13喝着香槟酒,观看一对年轻舞蹈家表演的情景。
白色的墙壁,涂着金色的柱子,天花板上垂吊着漂亮的蜡烛,每扇窗户上都遮盖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帷。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四面摆满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看戏回来的盛装的男女,传杯换盏。房内一隅,坐着三位黑发的西班牙舞女和一位黑人,应客人之邀,随着满身红装的乐队,跳起热烈的西班牙响板舞。
一曲醒目的舞蹈结束,人们一阵喝彩。小提琴手改换了曲调,随即奏起了华尔兹。如水波流动,缓缓的曲调,自然引得客人离开餐桌跃跃欲试。
一位面对酒杯的白发老绅士,率先挽起年轻的西班牙舞女的玉臂。几对男女相继跳了起来。男人则表情严肃,老成庄重,看来白天皆是担当要职的人吧。女人则把欢乐与荣华作为终身事业,一夜陈梦,不知送走几多年华。此时,我突然对舞池桌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大吃一惊。
太年轻了,真是太年轻了!男孩不到十九,女孩十六十七光景。两人个头儿不高而稍瘦,夹在肥胖的成年人中,同玩偶的舞蹈无异。然而,他们脚腿的舞姿,秀美而精巧。
从未见过这样一对类似的舞蹈家。相抱的二人的身子,看起来一直随着同一个灵魂而转动。男孩刚一触及,接近而来的女孩的红唇,就会随着每个舞蹈动作急促地喘起气来,宛如随开随落的花瓣一样分明。她的眼睛超出幸福的影像之外,亦无所见地闭合着,时时随着唇边涌出的微笑共同打开,与俯视的男孩的眼睛相会合。因为太靠近了,只能看到对方温润而光亮的眸子,却看不到美丽的面孔。
华尔兹的音曲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横笛的声音,钢琴的轰响,唱出了明朗的喜悦。但由高变低、由低变高时,小提琴悠长的颤音,给我心中传来无可形容的悲愁。那不是欢乐的华尔兹舞曲吗?别急,听我说,当今社会使得人人紧迫,个个聪明过了头,只有这个美少年和这个美少女相拥相抱在一起,因为太叫人高兴了,不由想起无常的命运来。
男孩天生有一张令女人看走眼的容貌,仿佛是富贵的市民,祖上是有地位的少爷。他有力量,可以在冬夜站立于恋人的窗下,又能在夜间温情细语,或无故趴在女人胸间哭泣。女孩我不认识,大约十六岁,可能是初次到左岸拉丁区卖笑的茶花女二世吧。但她不是顺着爱的藤蔓爬上高处以便害人的那一类,而只是受世间习惯和教义的风雨所摧残致死的忧愁的花朵。
啊,游乐宴饮无度的巴黎的世界,到了人人都在讲铁道、谈工业和论贸易的二十世纪,依然能产生如此浪漫的民众,是多么令人感动啊!
啊,美丽的少年!啊,娇媚的少女!漫长的秋夜很快到头了,砭肤的寒风侵入窗帷。小提琴手累了。西班牙舞女倒在沙发上。酒杯空空,你们还要叫她继续跳下去吗?
我眺望着两个美丽的身影,直到他们走出十字路口,消失在马车之中。当时,我忽然悲从中来,嘴边不由吟出雷尼耶14题为《经历》的诗句:
J’ai marché derrière eux, écoutant leurs baisers,
Voyant se détacher leurs sveltes silhouettes
Sur un ciel automnal dont les tons apaisés
Avaient le gris perle de l’aile des mouettes.
Et tandis qu’ils allaient, au fracas de la mer
Heurtant ses fots aux blocs éboulés des falaises,
J’en ai rien ressenti d’envieux ni d’amer,
Ni regrets, ni frissons, ni fèvres, ni malaises.
Ils allaient promenant leur beau rêve enlacé
Et que réalisait cette idyllé ephémère;
Ils étaient le présent et j’étais le passé,
Et je savais le mot fnal de la chimère.
秋日里,
静寂的天空的颜色,
既像鸥鸟的羽翅,
又像蒙着雾气的珍珠的光泽。
我望着两个秀美的身姿,
一边倾听着他们的热吻;
一边跟从他们身后走去。
海浪扑打着崩毁的岩石,
发出声声巨响,
他二人只管走去!
不忘初心,
不羡慕,
不嫌弃,
也不恐惧!
不颤抖,
更不怪奇!
在这瞬间的恋歌之中,眼前两个人相拥于美梦之中离去了。他们的“现在”或许就是我的“过去”,也未可知。我只须记住幻影消失时的最后的言语。
夜半的舞蹈
“巴黎春痕”15是那些耽于肉欲享乐的人进入巴黎之后的必游之地。这是一家位于蒙马特高地一应俱全的公开的纵欲舞场。以礼拜六夜间钟声敲响十二下开始,十多个身穿肉感内衣的美女走进宽阔的场内,拉着花车即兴表演节目。听得这个消息,我也去了。
卢森堡公园夜间树荫下,是喷水池会发出悲切响声的奥德翁剧院。我从剧场后面乘公共汽车,度过沉静的塞纳河,穿过灰暗的卢浮宫的石砌门,一眼看到巴黎灯火,我的心不由得更加狂乱起来。
法兰西大剧院16的回廊上,散场的观众摩肩接踵。莫里哀石像目送着走过林荫路的行人,街上水泄不通,眼下路上最为拥挤。法国剧坛巨匠尤金·斯克里布就在这里安息。当车子从刻有巨匠浮雕的石壁馆舍前通过时,我以步当车,徒步穿过幽暗逼仄的小道。
这条又暗又窄的道路,就是通向蒙马特高地的坡道。不管是哪个国家,在进入欢乐之乡之前,总能见到贫民窟。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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