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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着。不久,弗朗茨又说:“再按一次。”


我按了铃。她一直没有露面。我们这一侧夜里只有一个病区护士。可能她正忙着别的病房。“弗朗茨,你确实在大出血吗?”我问,“否则我们又要挨骂。”


“绷带都湿了。有人能开灯吗?”


谁也办不到。开关在门口。没人站得起来。我按住铃不放,直到拇指发麻。可能护士睡着了,她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已经过度疲劳,再说还要按时祈祷。


“我们要不要扔几个瓶子?”有“狩猎许可证”的约瑟夫·哈马赫问。


“铃声她都听不见,摔瓶子更听不见了。”


门终于开了。老太太噘着嘴进来。一看见弗朗茨,立即变了脸,她着急地大喊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按铃了,没人过来。”


他流了很多血。她给他包扎。早晨,我们看见他的脸变得瘦削蜡黄。那张脸昨晚看上去还几乎是健康的。现在,有名护士会经常过来。


***


有时候也来些红十字会的救援护士。她们心地善良,却往往笨手笨脚。换床单时,她们总是因为弄疼了伤员而受到惊吓,结果她们把人弄得更疼了。


修女们更为可靠。她们懂得怎么照顾伤员。但我们更希望她们能风趣点。当然,有几位修女很幽默。她们非常出色!有谁会不愿为利波缇娜[12]修女效劳?这位神奇的修女,只要能远远看见她,她的热情就能传遍整个病区的侧翼。这样的修女还有几位。为了她们,我们愿意赴汤蹈火!我们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在这里,修女们直接拿我们当普通人。相反,一想到卫戍部队医院,就让人感到恐惧。


弗朗茨·韦希特没有康复。有一天,他被拉走,再没回来。约瑟夫·哈马赫知道内情:“我们见不到他了。他们把他送进了‘死人屋’。”


“‘死人屋’是什么?”克罗普问。


“就是临终病房。”


“临终病房又是什么?”


“楼道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谁快不行了,就送进去。里面有两张床。大家都叫它‘临终病房’。”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把人送去以后,她们就不用再做什么了。那间房也很方便,靠近去停尸间的电梯。可能这么做,也是不希望他们死在大病房里影响别人。他单独躺着,也更好照看。”


“可他本人愿意吗?”


约瑟夫耸耸肩:“他们通常对此已经没有太多意识了。”


“所有人都知道吗?”


“待得时间长,自然会知道。”


***


下午时,一个人被抬到弗朗茨·韦希特的床上。没过几天,这个人也被拉走了。约瑟夫打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病房里不时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时常,有些亲属在床边哭哭啼啼,或轻声说着难为情的话。有个老太太根本不想走,又不让她整夜守在这里,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赶来,却还是来得太晚。她走到床边时,床上已经躺着别人。她去了停尸间,手里的苹果送给了我们。


小彼得的情况也越来越差,他的体温记录看上去不妙。终于有一天,一辆平板车停在了他的床边。“去哪儿?”他问。


“去包扎厅。”


他被抬上车。可护士犯了个错误,从衣钩上取下他的军装,放到车上,以免再跑一趟。彼得马上警觉起来,想从车上滚下来:“我不去!”


她按住他。他用他被打穿的肺轻声叫着:“我不想去临终病房。”


“我们是去包扎厅。”


“那你们为什么拿我的军装?”他说不出话了,沙哑而激动地呜咽道,“让我留在这儿!”


她没有回答,推他出去。推到门口时,他还试着坐起来,眼里噙着泪,喊着:“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门关上了。我们很难平静,却都沉默不语。终于,约瑟夫说:“有人说只要一进去,就挺不过去了。”


***


我做了手术,呕吐了两天。医生的助手说我的骨头没有愈合。有个人很倒霉,骨头长得不对,只能打断重接。


主任医师来查房时,发现我们新来的人里有两个扁平足。他十分兴奋:“我们把它治好。”他说,“只要做个小手术,您就有一双健康的脚了。护士,您记一下。”


他刚一走,无所不知的约瑟夫就警告说:“你们可千万别做这个手术!这个老头儿是个科学狂人,对他能抓去手术的人一律十分野蛮。他给你们做完手术,你们确实没有扁平足了,可你们换来了畸形足,这辈子都要拄拐杖。”


“那可怎么办?”一个问。


“就说不干!你们是来治枪伤的,不是来治扁平足的!你们在战场上没有扁平足吗?有。你瞧!你们现在还能跑。可要是让那老头儿动了刀,你们就变成了残废。他需要的是能做实验的兔子。对他和所有医生来说,战争简直是他们的辉煌岁月。你们去下面的病区看看,他手术过的十来个人,全都一瘸一拐。有些人1914年、1915年就来了,好几年了。没有一个人比开刀前走得好,反而全都比以前糟。大部分人还绑着石膏腿,每半年再抓他们去打断骨头。每次他都声称手术成功。你们听着:你们要是说不,他就不敢动手。”


“啊,老天!”两人中的一个厌烦地说,“好在是脚不是头。谁知道再上前线会遇上什么?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我能回家,畸形脚总比死了好。”


另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表示不同意。第二天早上,老头儿叫人把他们带到楼下。又是劝说,又是呵斥,好说歹说,直到他们默许。有什么办法?——他们只是小卒,而他是个高级动物。他们回来时打过麻药,绑着石膏。


***


艾伯特的情况不太好。他被拉去做了截肢。他们草率地截去了他整条腿。他整日一声不吭。有一次他说,要是再能找回他的左轮手枪,他就开枪自杀。


一辆新的运输车抵达医院。两个盲人被安排在我们病房,其中一个是位年轻的音乐家。护士们给他喂饭时从来不用刀叉。他曾从护士手中夺走过一回,可尽管十分小心,还是出了岔子。吃晚饭时,护士在他的床边被人叫走,盘子里留下一把叉子。他摸到叉子,抓紧它,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戳向自己的心脏。接着他又抓起一只鞋,使劲儿砸向叉柄。我们大声呼救,三个男人齐力才拔下他身上那把叉子。并不锋利的叉子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身体。一整晚,他都在骂我们,闹得人无法入睡。早上,他喊叫着浑身痉挛。


又多出一张空床。日子在疼痛、恐惧、呻吟和垂死的呼噜声中一天天过去。死人屋太小,已起不到作用。有人夜里死在了我们的大病房。人死得太快,护士们根本来不及考虑。


可有一天,门突然开了,一辆平板车被推进来。车上笔挺地坐着苍白消瘦、满头蓬乱黑鬈发的彼得。他凯旋而归。利波缇娜修女容光焕发,推他到原先的床边。我们以为他早死了,可他从临终病房回来了。


他环顾四周:“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连约瑟夫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他还是头回见到。


***


有几个人逐渐可以下床了。我也拿了副拐杖,想来回走走。可我很少用它,因为我受不了在房间走动时,克罗普投来的目光。他总是奇怪地盯着我。所以有时我溜到走廊——那里可以自由活动。


我们病房下层住着腹部中弹、脊柱中弹、头部中弹和双臂截肢的伤员。楼道右翼住着颌骨中弹,毒气中毒,鼻子耳朵中弹和脖颈中弹的。左翼住着眼睛中弹,肺部中弹,骨盆中弹,关节中弹,肾脏中弹,睾丸中弹,胃部中弹的。人浑身都能中弹。这一点,只有到了这儿才能知道。


有两个人死于破伤风。皮肤惨白,四肢僵硬。最后活着的——活了很久——只剩下眼睛。有些伤员凌空架着受伤的四肢,伤口下放着盆,脓水滴在盆里,每隔两三小时清空一次。有的人被绑在床上,几个沉重的秤砣吊在床边。我见到肠子部位的伤口里往往塞满粪便。医生的助手给我看X光片,上面是被彻底炸碎的髋骨、膝盖和肩膀。


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残破肢体上的一张张脸,仍旧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而这只是一家野战医院,一个病区——德国有成千上万,法国有成千上万,俄国有成千上万。如果这一切都能发生,那么书写、行为、思考,全是彻底的徒劳!如果几千年的文明根本无法阻止血流成河,阻止痛苦的徒刑,那么一切都是谎言,都无足轻重。唯有野战医院,指明了什么是战争。


我很年轻,才二十岁。我对生命的认识,唯有绝望、死亡、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人民沉默、无知、愚蠢、顺从,无辜地互相杀戮。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好让这一切更精妙、更持久地延续下去。而在这里、那里,在全世界,我的同龄人都和我一样,看着这一切;我们这一代人都和我一样,经历着这一切。如果有一天我们站起来,走到父辈面前,要求清算,他们该怎么办?如果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来临,他们还对我们有什么指望?几年来,我们的工作是杀戮——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份职业。我们对生的认识局限于死。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


我们病房年龄最大的是莱万多夫斯基。他四十岁,腹部受了重伤,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十个月,几星期前才有所好转,能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路。


这几天他十分激动。他妻子从她居住的波兰小镇写信来说,她攒够了路费,要来看他。


她已经在路上,不知哪天就会出现在门口。莱万多夫斯基已经激动得吃不下饭,甚至连红菜配烤肠也吃了几口就送给别人。他经常拿着信,在屋里转来转去。那封信,每个人都读过十几遍。甚至邮戳也不知查验了多少次。信上沾满油污和手印,已经模糊不清。可不该来的也来了:莱万多夫斯基发烧了,又要躺回床上。


他已经两年没见过他妻子了。这期间,她生了个孩子。她会把孩子也带来。可莱万多夫斯基却忙活着别的事。他曾经希望他妻子来时能获准外出。这明摆着:见面固然好,可是跟妻子久别重逢,如果可能,当然还想干点别的。


莱万多夫斯基就这件事和我们长谈了几小时。在部队里,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秘密。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中能出去的人告诉他,城里有几个完美的角落,还有草地和公园,没人打扰。有一个人甚至知道一间小屋。


可这有什么用?莱万多夫斯基躺在床上,忧心忡忡。要是他不得已错过这件事,他整个人生都毫无乐趣。我们安慰他,答应设法成全他。


第二天下午,他妻子来了。她是个皱巴巴的娇小女人,长着双怯生生、滴溜溜的鸟眼。她披着件镶边带飘带的黑斗篷,天晓得,她从哪里继承了这件东西。


她嘟囔着什么,害羞地站在门口。她被我们六个大男人吓坏了。


“玛尔雅,”莱万多夫斯基说着,动了动喉结,拼命咽了口口水,“放心进来吧,在这儿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她绕了一圈,跟我们每个人握手,接着给大家看那个孩子。孩子已尿湿了尿布。她从她绣着珠子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尿布,给孩子换上。就这样,她克服了最初的尴尬。两个人开始说起话来。


莱万多夫斯基特别心急,他总是极其沮丧地用他那双滚圆的鱼眼瞟着我们。


时机正好。医生已经查过房,最多会有个护士过来看看。有个人又出去侦察了一番,回来后点了点头:“连个鬼都没有。跟她干吧,约翰,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