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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锁,夫人。”


“你觉得我是不是也该有把钥匙呢?那样我就能时不时来坐坐了!有多余的钥匙吗?”


“说不上,估摸着是莫有。”


他不知不觉地说起土话来。康妮犹豫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这是在跟她作对呀,难道这小木屋是他的不成?


“我们能再有一把钥匙吗?”她问,语气柔顺但透着一个女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


“再有一把!”他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既有愠怒也有不屑。


“是的!另一把。”她说着脸红了。


“备不住克里福德男爵知道在哪儿吧。”他以此堵她的嘴。


“对!”她说。“他或许有另一把。否则我们可以用你这把再配一把。用不上一天就行,我想。能把你的钥匙借一下吗?”


“这我可不敢保证,夫人!我不认得这地界儿配钥匙的人。”


这话让康妮突然大为光火。


“那好吧!”她说。“我来弄。”


“那就随你,夫人。”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目光冷漠而恶毒,充满厌恶和蔑视,也透着对后果满不在乎的态度。而她的眼神里则是愤怒和斥责。


但她的心却为之一沉。她看出来了,她不顺着他他就恨她。她还看出了他心中的压抑。


“再见!”


“回头见,夫人!”他行个礼,立即转身而去。这女人激起了他心中已经沉睡许久的强烈怒火,那是对任性的女人所怀的怒火。可他又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知道这一点!


康妮也为这个任性的男人生气,而且还是个仆人!她一路生气一路走回了家。


在山坡上那棵大山毛榉树下她看到了伯顿太太,她也正在找康妮呢。


“我正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夫人。”那女人快活地说。


“我晚了吗?”康妮问。


“哦!克里福德男爵在等着用茶点呢。”


“那你怎么不准备呢?”


“哦,我觉得我干那个不行。克里福德男爵怕是不喜欢这样吧,夫人。”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行。”康妮说。


她进了屋,到了克里福德的书房里,看到那把旧铜壶放在茶盘里,壶里已经灌了开水。


“我回来晚了,克里福德!”她说着放下手中的花,拿起茶叶罐,连帽子和围巾都没有摘。“抱歉!你怎么不让伯顿太太给你沏茶呢?”


“我可没想到让她干这个,”他略带自嘲地说,“我不愿意让她操持茶点。”


“哦,银茶壶并没那么神圣。”康妮说。


他闻之不解地瞟了她一眼。


“整个下午都在干什么呀?”他问。


“散步啊,还在一个棚子里坐了会儿呢。你知道吗,大冬青树上还有浆果呢。”


说着她摘下围巾,但没摘帽子,就坐下来沏茶了。烤面包肯定都不脆了。她给茶壶套上壶套,就起身去找个玻璃杯子来插她的紫罗兰花。可怜的花朵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它们会缓过来的!”说着她把装花的玻璃杯放到他面前让他闻闻花香。


“比朱诺的眼睑还漂亮,”他引用莎士比亚的话说。


“我没觉得紫罗兰与朱诺的眼睑有什么关系,”康妮说,“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真是玩弄辞藻。”


她给他倒上茶,问:“离约翰井不远的那个木屋还有另一把钥匙吗?哦,就是养小雏鸡的地方。”


“或许有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今天碰巧发现了那个地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我觉得那地方好可爱呀。我可以常去那儿坐坐,对吗?”


“麦勒斯在那儿吗?”


“在呀,我就是听到他用锤子敲东西才发现那个地方的。他好像不喜欢我闯进去。事实上,我问他有没有富余钥匙时他态度挺粗鲁的呢。”


“他说什么来着?”


“倒没说什么,可就是那态度!他说钥匙的事他不知道。”


“可能还有一把,在父亲的书房里吧。贝茨全知道,所有的东西都放那里。我回头让他去找。”


“哦,行啊!”她说。


“麦勒斯居然敢表现粗鲁!”


“哦,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不想让我随便到他的地盘上去。”


“我想也是。”


“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愿意。怎么说那也不是他的家。那不是他的私人住所。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在那儿坐坐,为什么不行。”


“就是!”克里福德说。“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那个人。”


“你觉得是吗?”


“哦,绝对是!他认为自己非同一般人。你知道,他曾有个老婆,但两个人合不来,所以他1915年参了军,后来被派到印度去了,没错。不知怎么回事,他有一段时间又在埃及的骑兵团了干过铁匠,总是在侍弄马,在那方面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后来就有个驻印度的上校看上了他,提拔他当了个中尉。不错,他们给了他个军衔儿。我肯定,他跟他的上校回了印度,到了西北部的边境地区【7】


 。后来他病了,得了一笔抚恤金。但直到去年才退伍。像这样的人,他自然很难倒退到自己原来的地位上去。所以他注定要出错儿。不过他干活儿还挺尽职,至少我这么看。不过我可不许他摆什么麦勒斯中尉的架子。”


“他说一口浓重的达比郡【8】


 土话,他们怎么还让他当官呢?”


“他一般不说,只是偶尔说说。他能讲标准的英语。我想,他是有想法的,如果他回到老百姓中间了,他就得说老百姓的语言。”


“你以前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起过他?”


“哦,我才没有耐心说这些传奇故事呢。传奇破坏秩序。发生这些就是天大的不幸。”


康妮挺相信他的话。那些心怀不满、到处都错位的人有什么用!


偶遇好天气,克里福德也要到林子里去转转。风很冷,但并不让人厌烦,阳光则像生命,温暖而灿烂。


“真奇怪,”康妮说,“遇上个真正的好天儿,人的感觉竟然完全变了。平常总感觉连空气都半死不活的。其实破坏空气的是人。”


“你认为人在干这种事吗?”他问。


“我是这么想的!所有人的怨气、愁气和怒气足以扼杀空气的生气。我相信这一点。”


“也许是空气的原因让人的生气低落呢。”克里福德说。


“不是!是人毒化宇宙。”她坚持说。


“玷污了自己的巢穴。”克里福德补充说。


轮椅“突突”地向前开着。低矮的榛树上垂落着淡黄色的杨花,在阳光灿烂的地方银莲花怒放,似乎是在放声唱着生命的欢乐,就像在过去人们可以同它们一起歌唱时一样。银莲的香味很像淡淡的苹果花香。康妮摘了几朵银莲给克里福德。


克里福德接过花,好奇地看着。


“你这宁静的尚未被奸污的新娘,”克里福德引用济慈《希腊古瓮颂》里的诗句道,“这句诗用在花上比用在希腊花瓶上更合适。”


“奸这个字很令人恐怖!”她说。“只有人才强奸。”


“哦,我不知道,蜗牛什么的都干这个。”他说。


“甚至蜗牛也不过是啮食。蜜蜂是不会强奸的。”


康妮生克里福德的气了,什么他都用比喻描述。紫罗兰是朱诺的眼睑,银莲花又成了未被奸污的新娘。她恨透了这些字词,总是把她和生命阻隔开!如果说奸污,字词才是在干着奸污的勾当呢。这些现成的字词和短语把所有活生生的生命元气都吸干了。


和克里福德的散步并不愉快。他和康妮之间挺紧张,但双方都佯装不知,可紧张是存在的。蓦地,康妮凭借着强烈的女性本能力量,暗自要甩开他。她要摆脱他,特别是摆脱他的想法,他的写作,他对自我的迷恋,他对自己和他的写作怀有无限的迷恋。


又开始下雨了。但隔了一二天,她就冒雨到林子里去了,一到林子里她就去小木屋。下着雨,但并不很冷。林子里静悄悄的,让人觉得很是遥远,在昏暗的雨中,似乎难以接近。


她来到空地上,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小屋的门锁着。她就在粗木门廊下木桩子做成的台阶上坐下来,蜷缩着身体以求暖和点。她就那样坐着看雨,倾听寂静的林中各种声音,听树林高处奇特的飒飒风声,尽管似乎并没有风。周围是老橡树林,强壮的灰色树干被雨打湿后颜色发黑了,又圆又壮,枝叶茂密。地面上少有矮树丛,银莲花星星点点,偶见一二处灌木丛,有接骨木或荚蒾,还有一团团略微发紫的野生黑莓。翠绿的银莲花绒毛盖住了那褐色的羊齿草,几乎令其消失殆尽。或许这才是未被奸污的地方呢。未被奸污!可整个世界都被奸污了呢。


有些东西是无法奸污的。你无法奸污一条沙丁鱼。很多女人很像一条沙丁鱼,有的男人亦如此。可大地!


雨渐渐住了。橡树林里不那么黑了。康妮想走,可她还是坐着不动。她感到冷了,可她内心的反感造成了巨大的惰性,让她呆着不动,几乎像瘫痪了一般。


奸污!一个人居然在没有接触的情况下受到奸污!字词僵死直至污秽,观念僵死直至令人痴迷,这些都可以将人奸污。


这时跑来一只湿漉漉的棕毛狗,它不吠,只是翘着湿漉漉的尾巴。那男人尾随而来,他穿着黑色雨布外衣,样子像个出租车司机,脸色有点发红。康妮感到他看到她时有点收住了疾速的脚步。她站起身,粗木头廊檐下只有很小一条干爽的地方。他无言地行个礼,缓缓靠近。康妮开始向后退缩着。


“我这就走。”她说。


“你是等着进屋儿吧?”他问,不看她,只看着小屋。


“不!我只是在廊下避雨。”她沉静但很矜持地说。


他看看她,她看上去身上发冷。


“克里福德男爵莫有别的钥匙呀?”他问。


“没有!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在廊下坐坐,淋不着的。再会!”


她讨厌他大讲土话。


他紧紧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紧接着拉起上衣,从裤袋里掏出小屋的钥匙冲她说:“没准儿你拿着这把钥匙更好。我得琢磨别的法子养小鸡子了。”


她看看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没准儿我能找着别的什么地界儿养小鸡子。要是你想在这儿呆着,你就不乐意我老在这地界儿倒腾来倒腾去的瞎忙乎。”


她看着他,大概其猜中了他土话里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讲标准英语呢?”她冷漠地问。


“我!我觉着我说的就是标准英语。”


康妮生气了,半天不说话。


“你要是想要这把钥匙,就拿着呗。没准儿我最好明儿个再给你,等我先把屋儿里乱七八糟的家什给清喽。那样儿成不?”


她更生气了。


“我不是要你的钥匙,”她说,“我也不想让你清理任何东西。我一点也不想把你赶出你的屋子,谢谢!我只是想有时候来这里坐坐,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可以就坐在廊檐下。所以你别再提钥匙的事了。”


他又用那双恶意的蓝眼睛看了她一眼。


“这话儿怎么说的,”他仍讲着浓重的方言,但语速慢了下来,“夫人来小屋儿我欢迎,钥匙什么的都随夫人用。就是吧,年年儿这个时候我得张罗着孵小鸡儿,得里里外外忙活着照看它们!冬天我用不着怎么到这地界儿来。就是一开春儿,克里福德男爵要打山鸡了——夫人你——来了吧,怕是不乐意看我瞎转磨。”【9】


她听着他说话,暗自感到惊诧。


“我为什么不喜欢看见你在这里呢?”她问。


他好奇地看看她。


“碍手碍脚的呗!”他简单地说了一句,但这就够了。她听了脸刷地就红了。


“那好!”她最后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但我不觉得坐在这儿看你照顾雏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那样。不过既然你觉得干扰你了,我就不会来了,别怕。你是克里福德男爵的猎场看守,不归我管。”


这句话说得令人费解,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说。说了也就说了。


“不,夫人。这是夫人你的小屋儿。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您也可以提前一个礼拜通知辞了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