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运煤车在雨中光光当当地驶下山坡。菲尔德开始朝坡上行驶,一路经过的有那间量大但看着乏味的布店和成衣铺,邮局,来到那个凄凉的小集市上,山姆·布莱克从“太阳”客栈的门里朝外看着,向查泰莱夫人的汽车鞠了个躬。这个地方自称是客栈,而不是酒馆,因为这里常有商人住宿。
教堂就在客栈左边不远处,四周是黑糊糊的树丛。汽车朝坡下滑行,经过“矿工酒馆”。前面已经经过了几家酒馆和客栈如威灵顿、尼尔森、三桶和太阳。现在车开过了“矿工酒馆”,然后是机械馆,然后是新建的那座华而不实的矿工福利大楼,一路上还过了几座新建的“别墅”呢,这才出了城来到通往斯戴克斯门矿的大路上,大路的一边是黑糊糊的篱笆,一边是煤灰覆盖着的绿色田野。
特瓦萧!那就是特瓦萧!是快活的英格兰!莎士比亚的英格兰!不,那是今日的英格兰,康妮从一住到这里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今日的英格兰正培育出一类新人,他们在金钱、社会和政治方面过于用心,而他们的自然本能和直觉却死了。半死不活的人,大家都是,可另一半却活得执著,令人恐惧的执著。这些真是匪夷所思,难以言表。这是个莫测的地下世界。我们怎么能理解那半具尸体的反应呢?康妮看到从谢菲尔德开来的卡车上装满了钢铁工人,这些怪模怪样的矮小的男人们是去麦特洛克风景区游玩的。此情此景让康妮心肝俱颤,她想:上帝啊,人对人都做了些什么?人中豪杰对他们的同胞都做了些什么?他们把别人糟蹋得没了人样,他们之间不再有友爱了!这简直是噩梦。
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再次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幻灭。如此众多的工业人群,还有她认识的那些上流阶级,这些人是没希望的,再也没什么希望了。但她想要生个孩子,一个拉格比府的继承人!拉格比的继承人!想到此,她怕得浑身发抖。
麦勒斯出身于此。不过他像她一样与这一切都没什么关系。甚至他内心里也没什么友爱可言,早就死了,友爱早就死了。面对这一切,心中只有隔阂与幻灭。而这就是英国,是英国的主体,康妮懂得英国,因为她正乘车行驶在英国的中心。
汽车向坡上的斯戴克斯门开去。雨停了,天空露出少有的五月的明媚来。乡村绵延透迤,南面是达比郡的丘陵地带,东部通向曼斯菲尔德和诺丁汉。而康妮的车是在朝南行驶。
她的车上了高地,她看到左首开阔的田野一个高冈上矗立着的沃索普城堡,那灰暗的巨大城堡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城堡下方散落着淡红色的矿工住宅,是新盖的。再下方则弥漫着从巨大的煤矿里冒出的黑烟和白蒸汽。这个矿每年都把千百万的金钱添进公爵和其他股东的腰包。那雄伟的老城堡只是一座废墟了,但它还是巍峨矗立在天际线上,俯视着下面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的黑烟和白蒸气。
拐个弯,车子上了更高的地带,向斯戴克斯门驶去。斯戴克斯门,从大路上看过去简直就是一座庞大华丽的新饭店。红砖白窗,金碧辉煌的“康宁斯比酒店”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的荒野中。不过,如果你细看,会发现左手有一排排好看的“摩登”住宅,排列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房与房之间留出空地和花园来,这是某些荒诞不经的“主子”在地球上玩的一种奇特的多米诺骨牌游戏。而在这些住宅条块后面,则矗立着现代煤矿惊人骇人的高大建筑,那些化学工厂和长廊,其形状之庞大,模样之古怪,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些新的设备中,原先的矿井架和井台都显得渺小了。而这些建筑前面的住宅,则摆列着一副永久的多米诺骨牌,等待着人们去玩出惊喜来。
这就是斯戴克斯门,战后在地球上出现的新景象。其实,连康妮都不知道的是,在山下离“饭店”半英里的地方是老斯戴克斯门。那里有一座小型的老矿井,散落着黑糊糊的旧红砖住房,还有一二座礼拜堂、一二家店铺和一二家小酒肆。
可这些东西无足轻重了。上面那些新工厂里冒出的浓烟和蒸气才是现在的斯戴克斯门,没有礼拜堂,没有酒馆,甚至没有商店。只有那巨大的工厂,那是现代的奥林匹亚,里面有供奉所有神的神庙。还有那些模范住宅和那家饭店。其实那饭店不过只是一家矿工酒馆而已,但外表看上去很讲究。
这个新地方在康妮来拉格比的时候才在地球上崛起,那些模范住宅住着些来路不明的流氓无赖,他们所从事的行当之一就是偷猎克里福德狩猎用的野兔。
汽车在高地上行驶着,望着车窗外本郡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个郡!它曾经是个令人骄傲、贵族气十足的郡。前方天际线上巍峨耸立的是庞大的查威克府邸,墙壁上布满了窗户,是最负盛名的伊丽莎白时期的府邸建筑之一。这座高贵的府邸孤零零地俯瞰着一座宽大的邸园,不过它已经陈旧、过时了,之所以还保存着,仅当作一个文物展览,告诉人们“看,我们的祖先是多么威风凛凛!”
那就是过去。现今在那大府邸下方。天知道未来在何方。汽车又转了个弯,在黑糊糊又旧又小的矿工住宅间下行朝伍斯威特方向驶去。伍斯威特,在潮湿的天气里,遍地冒着一柱一柱的烟雾,像是为什么神仙烧着香。谷地里的伍斯威特,通往谢菲尔德的铁路穿行其间,煤矿和钢铁厂高大的烟囱在吐着烟火,教堂顶上那可怜的小塔尖快要倒塌了,但依旧在烟雾中挺立着。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却一直影响着康妮,委实令她匪夷所思。这是一座莫名其妙的商业小镇,是这片山谷的中心。其中最重要的客栈叫“查泰莱酒店”。在伍斯威特,拉格比府被称作拉格比,对外人来说似乎那是个地名而不是一座府邸的雅号。特瓦萧附近的拉格比府。拉格比,一座“大宅子”。
黑糊糊的矿工住宅区紧贴着人行道,看上去和一百年前建的矿工住宅一样密集窄小。这些房子一路铺开下去,房子之间的小路就变成了马路,走进这些街道中,你马上就会忘记那开阔无垠的田野,那里仍然高耸着城堡和大府邸,尽管像鬼影一般。现在你正好俯视着那交错着的铁路线,四周矗立着铸造厂和其他工厂,这些工厂那么高大,让你只感到那些高墙。钢铁铸件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大货车隆隆驶过,汽笛声声鸣响。
可一旦你走进那弯弯曲曲的镇中心的街道里,来到教堂后面,你就来到了两个世纪前的世界里了。“查泰莱酒店”和老药店就在这弯弯曲曲的街上,这些街道曾经通向由城堡和庄严的府邸组成的开阔世界。
街角上的一个警察抬起胳膊来指挥着三辆装着钢铁的货车隆隆驶过,震的那可怜的老教堂直颤。等货车开过去了,那警察才顾得上向男爵夫人行礼。
这小镇就是这个样子。古老的曲折街道两旁挤满了黑糊糊的矿工住宅。紧接着这些老屋建起了较新较大的粉红色房子,布满了谷地,这些是比较现代的工人住家。更远处,在城堡所在的广阔地带,烟雾弥漫着,一片一片的新红砖房是新的矿工住宅,有的在洼地里,有的则在坡顶上,模样丑陋无比。这些新住宅之间,还残存着马车和村舍组成的老英国,甚至是罗宾汉时期的英国,矿工们工休的时候会在那里活动,以释放自己被压抑的好动本能。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可哪个才是我的英格兰呢?英国大地上那些豪宅能拍出美好的照片来,让人恍惚觉得与伊丽莎白时期的人有什么关联。那些漂亮的老府邸从好女王安妮和汤姆·琼斯时代【3】 就矗立于斯。但是煤灰落在灰褐色的拉毛泥灰墙上,把墙染得越来越黑,原来的金黄色早就消失殆尽。于是,同那些豪宅一样,这些老府邸也一个接一个被荒废了。现在则正一个接一个地被拆除着。至于那些英国的村舍,它们还在,那些红砖房像膏药似的贴在希望渺茫的田野上。
人们正在拆除那些豪宅,乔治时期的府邸正在消失。那座名为福里契里的完美的乔治风格大宅子则正在拆除之中,康妮坐在车里经过此地,眼看着它被拆除。大战之前它整修得很好,威特比家在里面过着讲究的生活。可现在,它显得太大,花费太高,还有,乡间变的过于不适于居住。于是乡绅们就离开这里去更惬意的地方,从而可以只花钱而不必看到钱怎么挣到手的了。
这就是历史。一个英国抹去另一个英国。煤矿曾经使这些府邸兴盛,现在则把它们消除,就像它们消除了那些村舍一样。工业的英国取代了农业的英国,一种意义消灭了另一种意义。新英国替代了旧英国。但它们之间的传承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的。
康妮属于有闲阶层,因此她依恋老英国的遗风。这么多年过去,她才意识到老英国让这个可怕的、骇人的新英国消灭了,这个过程还会继续下去,直到把老英国彻底消灭为止。福里契里销声匿迹了,伊斯特伍德没了,西伯里正在消失,那可是温特老爷心爱的西伯里呀。
康妮在西伯里庄园逗留了一会儿。邸园后门正开在煤矿铁路的道口旁。西伯里矿就在树林那边。邸园的门敞开着,因为一条公用的路正从园中穿过,矿工们就走这条路。穿过园子时他们会在园子里逛逛。
汽车经过那个人工水池,发现矿工们竟把报纸扔进了池子里。康妮的车上了私家车道,开到了温特家门口。这座十八世纪中叶起的房子矗立在高处的路边上,拉毛泥灰墙面,很是赏心悦目。房子边上有一条美丽的紫杉树夹道的小路,通往一座更古老的房子。大宅子默然铺展开来,满墙的乔治式窗格,一格格的玻璃在闪光,似乎是在快乐地眨着眼睛。房后则是一座美丽至极的花园。
比起拉格比来,康妮觉得这里的内部装饰要好得多。它更亮堂,更有生气,讲究并且高雅。墙壁包了奶油色的镶板,天花板涂了金色,每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家具用品精美绝伦,当然是不惜重金的。甚至连走廊都造得宽敞漂亮,略带曲折,营造出活泼的氛围。
可是莱斯里·温特确是孤独的。他热爱自己的宅子,可他的邸园三面却和自己的煤矿连着。他这人很慷慨大方,几乎欢迎矿工们到他的邸园中来。让他阔起来的不就是矿工么!所以,当他看到一群群衣衫不整的矿工们在他的水池子旁逗留——当然不是在他的私人园子里,他的私人花园与这边是界限分明的——他会说:“矿工们在园子里或许不像鹿一样给园子增辉,但他们比鹿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呢。”
但那是在维多利亚女王【4】
统治的后半段,矿工们能挣大钱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矿工们都是“好工人”。温特曾经略带歉意地对他的客人威尔士亲王这么说。亲王用他那带着浓重喉音的英语说:“你说得对。如果辛德灵汉下面有煤,我就在草坪上开个矿,那将是一流的园艺。哦,我很愿意不惜代价把獐子换成矿工。我听说你的矿工都是好人呢。”
亲王脑子里或许对金钱带来的美德和工业带来的好处有不切实际的概念。
后来这亲王就当了国王【5】
,他死后又上来一个新国王【6】
,这个新国王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给穷人开免费粥厂。
那些好工人们却包围了西伯里。新的村落在邸园里形成了,这位乡绅老爷感到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了。他曾经善良慷慨地认为自己是自己领地的主子,是他的矿工们的主子。而现在,在新的观念影响下,他有点被排挤出来了。是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了。这没错。这些矿,还有这里的工业自有其意志,这种意志与其绅士所有者是背道而驰的。所有的矿工都是这种意志的一部分,它是难以抗拒的。它要么将你赶出这个地方,要么干脆将你的生活都毁灭。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