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兵的温特老爷挺住了,但他晚饭后再也不愿意到邸园中去散步了,他几乎是躲在屋里不出门。一次他陪康妮散步,没戴帽子,穿着漆皮鞋和紫色的丝袜。他操一口贵族腔和康妮聊着天走到了园门口。经过一群矿工时,矿工们盯着他看,并不向他行礼,也没有任何别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康妮感到那教养良好的消瘦老人在退缩,就像一头高贵的羚羊被关在笼子里,在粗俗的目光下退缩着。矿工们的敌视并不是冲他个人来的,绝不是。但他们的神情是冷漠的,是在驱赶他。在他们内心深处充满了怨恨。他们是“为他干活”的。他们以自己的丑陋抵制他的高雅、斯文和教养。“他算老几!”他们嫌温特个涩。
作为一个在行伍里混过多年的英国人,他内心的隐秘处懂得这些人对他的与众不同表示反感是对的。他自己也觉得占有这么多好处有点不大对。可他代表的是一个制度,他决不愿意被排挤出局。
除非是死才能将他驱赶。康妮造访他后不久,他猝然故去。但他的遗嘱里给克里福德留下了可观的一笔财产。
他的继承人立即下令拆除西伯里庄园,因为维持这个大庄园花费太高。谁都不想住在这里。这座庄园就这么分崩离析了。那条紫杉树林荫道两边的树全砍了,邸园的树木也砍光了,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小园子给人们耕种。这里离伍斯威特相当近。于是,在这块新的无主荒地上,盖起了一座座的双户联体房,进而形成了一条条的街道,这类房子还供不应求呢!于是这里成了西伯里庄园住宅区!
康妮最后一次造访一年以后,这里就变了样。西伯里庄园住宅区起来了,那是新街道上一排排的红砖双户联体“别墅”。人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十二个月前,这里曾经矗立着一座拉毛泥灰墙面的大府邸。
不过这已经是爱德华国王后期的园林风景了:花园草坪上开了一座装饰性的煤矿。
一个英国将另一个英国消灭了。那个温特老爷和拉格比府的英国消失了,死了。只是老英国被消灭的还不那么彻底而已。
那以后会怎么样呢?康妮想象不出来。她能看到的就是布满新砖房的街道向田野里伸延,新的建筑在矿区拔地而起,新派女子穿上了长筒丝袜,新派矿工青年到跳舞厅和俱乐部里去闲荡。新的一代人心里根本没有老英国,他们是思想的断层,几乎像美国人一样,但绝对是工业化的一代。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康妮一直觉得没有下一步。她只想把头扎进沙堆中去,或着至少是在某个有活力的男人怀中。
这世界太复杂,太古怪,太可憎!普通人太多,而且真的太可怕。她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着,正好看到矿工们从井下陆续上来,一个个蓬头垢面,没了人形,一肩高一肩低,穿着打了铁掌的沉重靴子踢踢踏踏地走着。在井下弄得一脸黢黑,只有眼白在翻动着,因为巷道顶低矮他们整天要低头,从井下上来后依旧缩着脖子,肩膀也早就走了形。男人!男人!天啊,可以说他们是有耐心的好人,也可以说他们压根不存在。男人应该有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被消灭了,可他们是男人,他们传宗接代。不定谁会为他们生孩子。想想这事该有多么可怕!他们是些好人,善良的人。可他们只是半个人,半个阴暗的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好人”。但那也是好人的一半,猜想一下他们那死了的一半什么时候会还阳吧!不,那是个可怕的想法。康妮绝对害怕这些工业化的乌合之众,他们在她眼里是怪物,因为他们的生命毫无美感,他们没有直觉,总是“在井下”。
这样的男人的孩子!上帝啊!上帝!
麦勒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男人,当然并非如出一辙。四十年使人性变了,变得令人瞠目结舌。铁和煤深深地浸透了男人们的肉体和灵魂。
丑陋的肉体,但是活着!他们会怎么样呢?或许随着煤资源的消失,他们也会从地球上消失。煤矿的出现,把成千上万的他们从天知道什么地方吸引而来。或许他们就是煤层里奇怪的动物吧,是另一种现实的动物。他们是些元素,为煤——碳元素服务,就像金属制造工人也是金属元素,为铁元素服务一样。人非人,而是些有精神的煤、铁和泥土。碳动物、铁动物、硅动物,是元素。他们或许有矿物质奇特的非人之美,有煤的光泽,有铁的重量、蓝色和抵抗力,有玻璃的透明度。元素的动物,奇特、变形,属于矿物质的世界!他们属于煤、铁、泥土,就像鱼属于大海,像虫子属于枯木一样。他们是矿物质蜕变而成的精灵!
康妮很高兴回家了,可以把头埋在沙堆里躲起来了。她甚至很高兴能跟克里福德念叨念叨,因为她太怕煤和铁的英国中部,这种害怕影响着她,让她浑身上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像得了流感一样。
“我当然要在本特利小姐的店里喝茶了,”她说。
“真的吗!温特其实也会请你喝茶的。”
“嗯,是的!可我不敢让本特利小姐失望。”
本特利小姐是个脸色蜡黄的老姑娘,鼻子挺大,但生性浪漫,她招待人用茶点时细心、认真,简直和举办圣典差不多。
“她问起我没有?”克里福德问道。
“当然了。她说:‘请问夫人,克里福德男爵可好?’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卡威尔护士【7】
地位都高。”
“我估计你对她说我现在很发达。”
“是的!她高兴极了,好像我说你飞黄腾达了一样。我说如果她什么时候来特瓦萧,让她一定来看你。”
“我!为什么要看我呀!”
“要看,克里福德。你不能让人家空崇拜,一点回报的表示都没有哇。在她眼里,卡帕多西亚的圣乔治【8】
无法与你媲美。”
“你认为她会来吗?”
“哦,她羞红了脸,那一刻看上去很美,可怜的人儿!为什么男人不娶那些真正祟拜他们的人呢?”
“等她们祟拜为时已晚了。她说了她要来吗?”
“哦!”康妮模仿着本特利小姐呼吸急促的样子说,“夫人,我怎么敢这么想呢!”
“不敢想!太荒唐了!不过我求上帝别让她出现。她的茶点好吃吗?”
“哦,是立顿茶,很浓!说真的,克里福德,你不觉得,在本特利小姐这类人眼里你就是一部《玫瑰传奇》【9】
呢。”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当真的。”
“他们把画报上你的每张照片都珍藏着呢,或许每天晚上还为你祈祷呢。这挺好的呀。”
说完她上楼去换衣服了。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你真的认为婚姻有某种永久的含义,是不是?”
她看看他,说:“克里福德,你把永久说得像个盖子,能盖住一切,或者像一条长长的链条,一环接一环,不管走多远,都会接下去。”
他不高兴地看着她,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去威尼斯,你不会是想去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吧?”
“在威尼斯谈一场认真的恋爱?不会的,你就放心吧!不会,我在威尼斯连最不认真的恋爱都不会谈的。”
她说话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轻蔑,令他皱起眉头来。
翌日早上下楼来时,她发现那猎场看守的狗弗罗西正蹲在克里福德房间外的走廊上,那狗正轻声咕噜着。
“弗罗西!”她轻声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轻轻地推开克里福德房间的门,看见他正坐在床上,床桌和打字机都推到了一边,那猎场看守正在他床脚边伺候着。弗罗西顺势进了屋。但麦勒斯只轻轻地摇摇头使个眼色,就让那狗退到门口,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早上好,克里福德!”康妮问候道,“不知道你们正忙着呢。”随后她看看麦勒斯并问他早上好。他低声回答着,似看非看地瞟了她一眼。可她仅仅看到他就感到一股激情涌了上来。
“对不起,克里福德,但愿我没打扰你。”
“没有,我们没忙什么。”
她悄然退出屋去,回到二层楼上她自己那件墙壁涂成蓝色的化装间去。她坐在窗台上,看着他走上车道,十分安静地消失了。这个人天生文静清高,看上去有点文弱的样子。一个雇工!克里福德的一个下人!“亲爱的布鲁托斯,我们错并不是错在我们的星座,而是错在自身,错在我们低人一等。”【10】
他低人一等吗?是吗?那他又怎么看她呢?
这是个艳阳天儿,康妮在做花园,伯顿太太给她当帮手。出于某种原因,这两个女人关系亲密了,这是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同情心所致。她们一起把康乃馨拴在木杆上,腾出地方来种上些夏天的花草。这个活她们俩都喜欢做。康妮特别喜欢把柔软的幼苗根插进松软的黑土坑儿里,再添上土。在这个春日的早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也在颤动,似乎阳光照到了那里,让它感到快乐。
“你男人没了好多年了吧?”她拿起另一株苗往土坑里插着,一边问伯顿太太。
“都23年了!”伯顿太太说着,细心地把一束耧斗菜苗分成单根。“从他们把他抬回家到现在,都23年了呀!”
听她这么断然的一句,康妮吓得心头一颤。
“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她问,“他跟你在一起一定很快乐。”
这是一个女人问另一个女人的问题。伯顿太太用手背撩开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说:“我说不上,我的夫人!他有点倔,骨子里不合群儿。他痛恨为什么事低头。就是倔,害了他。你不知道啊,他真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我觉得是矿井闹的。他压根儿就不该下井挖煤。可他还小,他爹就逼他下井去。等到了二十多岁,想出来就难了。”
“他说过他痛恨下井吗?”
“哦,才没有呢!他才不说呢!他从来也没说过他痛恨什么。他就会做个鬼脸儿。他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就像大战一开始就欢蹦乱跳地上战场的那些孩子,一上战场就送了命。他倒不是没心眼儿。可他就是满不在乎。我曾经对他说过:你什么都不当回事,也不在乎谁!可其实他在乎!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孩子生完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儿是绝望的!我生得很费劲,可我还得给他宽心,说‘没什么,没什么!’他看着我,奇怪地笑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可我相信,从那以后,他没有一夜真快活过,因为他从来没有放开过。我对他说过:爷们儿,你放开你自个儿!有的时候我还得跟他说大粗话儿呢。他什么也不说,可就是放不开,也说不定是不能吧。他再也不想让我要孩子了。我总是怪罪他母亲,是她非让他呆在我房间里看我生孩子的。他就不该在哪儿。男人啊,一动脑筋,就把问题给弄大了。”
“他很在意吗?”康妮问。
“是,他就是不能平心静气地看我受那份罪。就那,害得他找不到两口子在一块儿的乐趣了。我跟他说: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那是我的事!可他就只说一句话:这不公平!”
“也许他是过于敏感了。”康妮说。
“没错!你一旦认识了男人,就会发现,他们太敏感,可敏感的不是地方儿。我相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恨矿井,恨透了。他死了以后,那模样儿多平静啊,好像是解脱了似的。他可是个俊小伙子,看他那么安静,那么干净,像是他自己愿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呀。哦,心真的碎了。就怨那矿井——”
说着她擦去几滴伤心的泪水,而康妮比她掉的眼泪还多。那是个温暖的春日,园子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黄色的花朵也芬芳一片,各种花都长出花骨朵来了,花园静静地沐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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