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出去走了走,穿过了城里的几条主要大街。女人们都很漂亮,我问玛丽有没有注意到。她说注意到了,还说她理解我。有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但我还是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我跟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她很想去,但她还有事要做。我们已经走到了我家附近,我跟她说再见。她看着我说:“你不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吗?”我很想知道,但我之前没多想,于是她有种埋怨我的神情。看到我尴尬的样子,她又笑了,身子朝我一挺,把嘴凑上来。
我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我已经吃了起来,这时走进来一个奇怪的小女人,问我能不能坐在我这一桌。她当然可以。她的动作很局促,两眼闪闪发光,一张小脸圆得像苹果。她脱下束腰上衣,坐下,焦躁地看着菜谱。她叫来塞莱斯特,立刻点完了她所有要点的菜,语气精准而急迫。在等冷菜来的时候,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方纸和一支铅笔,事先算好钱,从小口袋里掏出来,外加小费,算得准确无误,摆在眼前。这时冷菜上来了,她几口就把菜吃光了。在等下一道菜时,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蓝色铅笔和一本杂志,上面是本周广播节目表。她聚精会神地把上面几乎所有的节目一个个勾了出来。由于杂志有十几页,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在细致入微地做着这项工作。我已经吃完了,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然后她站了起来,用和刚才一样精准得像机器人一般的动作穿上束腰上衣,离开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干,也就出了门,跟着她走了一阵。她沿着人行道的边缘走,步子迅速而坚定到让人难以想象。她一直往前走,不转弯也不回头。最后我看不见她了,便折了回去。我觉得她真是个怪人,但很快就把她忘了。
在门口,我看见老萨拉玛诺。我让他进屋,他说他的狗丢了,因为它不在认领处。那里的工作人员对他说,狗也有可能被轧死了。他问能不能去警局了解这件事,人家告诉他这类事情是没有记录的,因为这种事儿每天都会发生。我对老萨拉玛诺说他可以再养一条狗,但是他请我注意,他已经习惯和这条狗在一起了。我觉得他是对的。
我蹲在床上,萨拉玛诺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上。他面对着我,双手放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他的旧毡帽,嘴在发黄的小胡子下面含糊地说着什么。我有点儿被他弄烦了,不过反正我也无所事事,也不困。我没话找话地问起他的狗来,他说他是在他老婆死后有了他的狗。他结婚很晚,年轻时,他曾经想演戏剧,所以当兵的时候,他在军队歌舞团里演戏。但最后,他进了铁路部门。他并不后悔,因为现在他有一小笔退休金。他和他老婆在一起时并不幸福,但总的来说,他也习惯了。她死了以后,他感到十分孤独,于是他便跟一个车间的同事要来一条狗。那时候它还很小,他还得拿奶瓶喂它。但是因为狗比人寿命短,他们就一块儿老了。“它脾气很坏,”萨拉玛诺对我说,“时不时地,我们就会怄气。但这总算是一条好狗。”我说这狗品种很好,萨拉玛诺好像很满意。他说:“您还没在它生病之前见过它呢,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从这狗得了这种皮肤病,萨拉玛诺每天早晚两次给它抹药。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这时,我打了个哈欠。老头儿说他要走了,我对他说可以再待一会儿,对于他狗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他谢过我,他对我说,妈妈很喜欢他的狗。说到妈妈的时候,他称她为“您那可怜的母亲”。他猜想,妈妈死后,我应该是相当痛苦的,我没说话。这时,他带着一点尴尬,语速很快地对我说,他知道这一街区的人对我很有看法,因为我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但是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很爱妈妈。我回答说,我至今才知道人们在这方面对我有看法,可我不理解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把母亲送进养老院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毕竟我雇不起人照顾她。“另外,”我补充说,“很久以来她跟我也没话说,她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是啊,”他说,“在养老院里,她至少还有伴儿。”然后他告辞了,想回去睡觉。现在他的生活变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他飞速地向我伸出手,我感觉到他皮肤上有一块块硬皮。他微微笑了一下,离开前,他对我说:“我希望今天夜里那些狗不要叫,我总觉得那是我的狗。”
06
礼拜天,我总也睡不醒,玛丽不得不叫我、摇我,才把我弄醒。我们没吃早饭,因为想早点去游泳。我感觉肚子都空了,还有点儿头痛。我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丽嘲笑我,说我顶着一张“丧葬的脸”。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开来。我说她很美,她笑得很开心。
下楼时,我们敲了敲雷蒙家的门。他回答我们说就下去。我们来到街上,由于我很疲倦,也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打开百叶窗,已经大亮的天色照在我脸上,像是一记耳光。玛丽高兴得直蹦跶,不住地说天气真好。我感觉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很饿。我跟玛丽说了,她正给我展示她的漆布手提包,里面放着我们的两件泳衣和一条浴巾。就等雷蒙了,我们听见他关上了门。他穿着一条蓝裤子和一件短袖白衬衫,但是他戴了一顶扁平窄边草帽,逗得玛丽直发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很白,长着黑毛。我看了有点儿不舒服。他吹着口哨下了楼,看样子很高兴。他对我说“嗨,老兄”,而他称呼玛丽为“小姐”。
前一天我们去了警察局,我证明那姑娘“不尊重”雷蒙。他只是受到了警告,就离开了。他们没有调查我的证词。在门前,我们和雷蒙说了说这事儿,然后决定去坐公共汽车。海滩并不太远,但坐车去更快一些。雷蒙认为他的朋友看见我们去得那么早,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正要动身,雷蒙突然示意我看对面。我看见一群阿拉伯人正靠着烟店的橱窗站着。他们默默地看着我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些石头或者一些枯树一样。雷蒙对我说,左边第二个就是他说的那小子,他好像忧心忡忡的;不过他又说,现在这件事已经了结了。玛丽不是很明白,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跟她说那些阿拉伯人恨雷蒙。玛丽要我们立刻就走,雷蒙身子一挺,笑着说是该赶紧动身了。
我们朝汽车站走去,车站还挺远的,雷蒙告诉我说阿拉伯人没有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他们还在老地方,还是一脸冷漠地望着我们刚刚站着的那地方。我们上了公车。雷蒙似乎完全放心了,不断地跟玛丽开玩笑。我感觉他喜欢她,但是她几乎不搭理他,只是不时地望着他笑笑。
我们在阿尔及尔郊区下了车。海滩离公共汽车站不远,但是必须穿过一个俯瞰大海的小高地,然后就可以下坡直到海滩。高地上满是发黄的石头和雪白的阿福花,衬着已经蓝得耀眼的天空。玛丽抡起她的漆布手提包,打着花瓣玩。我们从一排排小别墅中间穿过,这些别墅的栅栏是绿色或者白色的,其中有一些有阳台,隐没在一片柽柳丛中,有几栋是光秃秃的,周围都是石头。还不等来到高地边缘,我们已经望见了平静的大海,更远一点,还能看到一大块厚实的地岬,昏睡在清冽的海水中。一阵轻微的马达声在宁静的空气中传到我们耳边,远远地,我们看到一条小拖网渔船慢悠悠地行驶在耀眼的海面上。玛丽采了几朵鸢尾花。从通往海边的斜坡上,我们看见已经有几个人在游泳了。
雷蒙的朋友住在海滩尽头的一座小木屋里,房子背靠着悬崖,前面支撑着的木桩已经泡在了水里。雷蒙给我们做了介绍,他的朋友叫马松。马松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很宽;他的妻子身形娇小浑圆,和蔼可亲,一口巴黎口音。他立刻请我们不要客气,吃一些炸鱼,鱼是他早上刚刚打来的。我对他说这房子真漂亮,他告诉我他在这儿过礼拜六、礼拜天和所有的假期。“有我老婆在,大家会合得来的。”他补充说。的确,他的妻子和玛丽笑得正欢。可能是第一次,我真正想到我要结婚了。
马松想去游泳,可他妻子和雷蒙不想去。我们三人刚刚走到海边,玛丽就跳进了水里。马松和我稍微等了一会儿。他说话慢悠悠的,我发现他不管说什么都要加一句“我甚至还要说”来推进,但其实他所补充的话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含意。谈到玛丽,他对我说:“她真不错,我甚至还要说,很迷人。”后来我就不再注意他这口头禅,只顾着享受太阳晒在我身上的美妙感觉了。沙子开始在脚下发热。我又克制了一会儿想下水的欲望,但最后我跟马松说“下水吧”,就扎进了水里。他慢慢走进水里,直到站不稳了,才扎进去。他游蛙泳,游得很差,我只好抛下他去找玛丽。水很凉,我游得很满足。我和玛丽一起游远了,我感觉我们在动作和满足的心情上都很一致。
游到远处,我们改为仰泳,我脸朝着天,阳光隔开了我嘴里喷射而出的最后几层水幕。我们看到马松又回到了沙滩,躺着晒太阳。远远望去,他真是个庞然大物。玛丽想和我一起游。我游到她后面抱住她的腰,她在前面用胳膊划水,我在后面用脚打水来帮她。一个早晨,哗哗的打水声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我觉得累了。于是我放开玛丽,往回游去,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呼吸也自如了。沙滩上,我趴在马松近旁,把脸埋在沙子里。我跟他说“真舒服”,他也同意。没过多久,玛丽也来了。我翻过身子,看着她走过来。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甩在后面。她紧挨着我躺下,她身体的热量和太阳的热量一起,烤得我迷迷糊糊,慢慢睡着了。
玛丽晃了晃我,说马松已经回去了,该吃午饭了。我立刻站起来,因为我饿了,可是玛丽跟我说,我一早上都没吻过她。的确是这样,不过,我一直很想吻她。“到水里来。”她说。我们跑起来,扑进袭上沙滩的一阵阵细浪里。游了几下,玛丽贴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的腿夹着我的腿,即刻感到一阵冲动。
我们回来时,马松已经在喊我们了。我说我太饿了,他立刻跟他妻子说他很喜欢我这样。面包很不错,我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鱼吃光了,然后还有肉和炸土豆。我们吃着,都没说话。马松时不时地喝着酒,还不断地给我倒酒。上咖啡的时候,我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的了,我抽了很多烟。马松、雷蒙和我,我们三个计划一起在海滩过八月,费用大家一起出。玛丽忽然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才十一点半呀。”我们都很惊讶,可是马松说我们吃得太早了,这也很自然,肚子饿的时候就是饭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竟把玛丽逗笑了,我觉得她有点儿喝多了。马松问我要不要和他去海滩上散散步:“我老婆午饭后总要睡午觉。我可不喜欢睡午觉,我得走走。我总是对她说,这更有益健康,但毕竟,这是她的权利。”玛丽说要留下来帮着马松太太洗盘子。那个巴黎小女人说要干这些事儿,得把男人赶出去。我们三个人走了。
太阳几乎是直射在沙子上,海面上的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从建在高地边上、俯瞰着大海的木屋中,传来了盘子和刀叉的声响。石头的热气从地面蹿腾上来,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开始,雷蒙和马松谈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甚至还一块儿住过一阵。我们朝海水走去,沿海边走着。有时候,一阵小海浪——比其他海浪都长——漫上来,打湿了我们的布鞋。我什么也不想,因为我没戴帽子,太阳晒得我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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