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雷蒙跟马松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与此同时,在海滩尽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两个穿蓝色司炉工[3]装的阿拉伯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看了看雷蒙,他说:“是他。”我们继续走。马松问这些人怎么会跟我们到这里来。我想他们大概看到我们上了公共汽车,手上还拿着个沙滩包,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离我们已经近得多了。我们没有改换步伐,但雷蒙说:“如果打起架来,马松,你搞定第二个,我就对付我那个家伙;你,默尔索,要是再来一个,就交给你了。”我说:“好。”马松把手放进口袋,我觉得晒得发热的沙子现在都发红了。我们迈着均匀的步伐朝阿拉伯人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在匀速地减小。当距离只有几步远的时候,阿拉伯人停住了。马松和我,我们放慢了步子。雷蒙直接走向和他有过节儿的那个家伙。我听不清他对那人说了什么,只见那人摆出一副要揍他的样子。雷蒙上去就是一拳,同时叫了一声马松。马松冲向那个指定给他的男人,狠命砸了两拳。那个阿拉伯人被打进水里,脸朝下,就这样待了几秒钟,脑袋周围冒上来一大串泡泡。这时,雷蒙还在打,那个阿拉伯人满脸是血。雷蒙转身对我说:“看着他的手要掏出什么。”我对他喊:“小心,他有刀!”可是,雷蒙的手臂已经给划开了,嘴巴上也挨了一刀。
马松往前一跳,但是另一个阿拉伯人已经从水里爬起来,站到了那个拿刀的人身后。我们不敢动了。他们慢慢后退,不停地打量我们,用刀威胁着我们。他们感觉自己已经退到相当远的地方,就飞快逃跑了,我们待在太阳底下动弹不得,雷蒙紧紧摁住他滴血的胳膊。
马松立刻说有一位医生总是来高地过礼拜天。雷蒙想马上就去,但他一说话,嘴里的伤口就泛出血泡来。我们扶着他,尽快地回到木屋。雷蒙说他只受了一点皮肉伤,可以到医生那里去。马松陪着他去了,我留下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两个女人。马松太太哭了,玛丽脸色发白;而我呢,还要给她们讲述这件事,这让我心烦。最后我不说话了,望着大海抽起烟来。
差不多一点半的时候,雷蒙和马松回来了。雷蒙胳膊上缠着绷带,嘴角上贴着橡皮膏。医生说不碍事儿,但雷蒙的脸色很阴沉。马松想逗他笑,但是他始终一声不吭。后来他说要去海滩,我问他到海滩上什么地方。他回答说随便走走透透气。马松和我说要陪他一起去。于是他发起火来,骂了我们一顿。马松说那就随他去吧,但我还是跟着他出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久。太阳已经炽热难耐,阳光在沙滩和海面上散落开来。我感觉雷蒙知道要去哪儿,但有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在海滩的尽头,我们看到一口小水泉,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沙地里流淌着。那里,我发现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他们躺在那儿,穿着油腻的蓝色工装。他们看起来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很满足。我们的到来没有让他们做出任何改变。用刀刺了雷蒙的那个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另一个斜眼看着我们,吹着一截小芦苇秆,重复着那东西发出的三个音。
这时候,周围只有阳光、寂静、泉水汩汩的流淌声和那三个音符。然后雷蒙的手摸向口袋里的手枪,可是那人没有动,他们一直对视着彼此。我注意到吹芦苇秆的那人脚趾分得很开。雷蒙一边盯着他的对手,一边问我:“我把他干掉?”我觉得如果我说不,他一定会火冒三丈,非开枪不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还没说话呢,这样就开枪不好。”我们依然听到泉水和芦苇秆细微的声响,隐匿在这一片寂静和暑气之中。雷蒙说:“那么,我先骂他一顿,他一还口,我就干掉他。”我回答:“就这么干,但是如果他不掏出刀子,你不能开枪。”雷蒙有点儿火了。另一个人还在吹,他们俩注意着雷蒙的一举一动。“不,”我对雷蒙说,“还是一对一单挑吧,把手枪给我。如果另一个来插手,或者他掏出刀子,我就干掉他。”
雷蒙把枪给了我,太阳光在枪上一闪而过。不过,我们还是站着不动,好像周围的一切把我们包裹住了一样。我们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大海、沙子和阳光之间,一切好像静止了,笛声和水声都消失了。这时我想,可以开枪,也可以不开枪。突然,那两个阿拉伯人倒退着溜到大岩石后面。于是,雷蒙和我就往回走了。他显得好些了,还说到了回去的公交车。
我一直陪他走到木屋前,他一级一级登上木台阶。我在第一级台阶前站住了,脑袋被太阳晒得嗡嗡作响,一想到要费那么大力气爬木台阶,还要和女人们说话,就提不起劲儿。可是天那么热,一片光线如雨丝般从天而降,亮瞎人眼,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也是受罪。过了一会儿,我转身朝向海滩,迈开步子往前走。
那儿的阳光依旧火红炽热。沙滩上,大海急速地呼吸着,被细小的浪花压得喘不过气。我慢慢朝着岩石走去,我感觉我的额头被太阳晒得肿胀起来。全部的热气压着我,让我无法往前走。每当我感到一大股热气向我脸上扑来,我就咬紧牙关,握紧揣在裤兜里的拳头。我全身紧绷,决意要战胜太阳和它带给我的昏昏沉沉的迷眩。从砂砾上、雪白的贝壳上或是一片碎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像一把把利剑劈过来,每闪一下,我的牙关就收紧一下。我走了很长时间。
远远地,我看见了那一小堆昏暗的岩石,阳光和海上的尘埃在它周围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环。我想到那岩石后面的清凉泉水,想再听听这淙淙的流水声,想躲避太阳,想不再费力往前走,想不再听到女人的哭声,想找一片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可是当我走近了,我看到雷蒙的对头又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他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脖子下面,前额在岩石的阴影里,身子露在太阳底下。蓝色工装被晒得冒热气。我有点儿吃惊,对我来说,那件事已经了结了,我到这儿来根本没有想着那件事。
他一看见我,就稍稍直了直身子,把手插进了口袋;而我,则自然而然地握紧了外套口袋里雷蒙的那支手枪。然后他又朝后躺下了,但是并没有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离他还相当远,差不多有十米吧。透过他半开半闭的眼皮,我隐约地看见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一闪。然而大部分时候,我看见的是他的脸在我眼前的一片腾腾热气中晃动。海浪的声音更加慵懒了,比中午时候更加平和。还是那同一个太阳,还是那一片光亮,还是那一片伸展到这里的沙滩。两个钟头了,白昼纹丝不动;两个钟头了,白昼在这一片金属般被炙烤过的海洋里抛下了锚。天边驶过一艘蒸汽小轮船,我是因为瞥见一个小黑点而这么猜测的,因为我始终盯着那个阿拉伯人看。
我想我只要一转身,事情就完了。但是整个沙滩在烈日下震动,在我身后挤作一团。阿拉伯人没有动,无论如何,他离我还很远。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的阴影吧,他好像在笑。我等着。太阳晒得我两颊发烫,我觉得汗珠在我眉毛里积聚了起来。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脑袋也和那天一样难受,所有的血管都一齐在皮肤下面跳动。我再也受不了这热气了,就往前移动了一步。我知道这很愚蠢,因为往前走一步也无法使我摆脱这太阳。但我还是走了一步,只往前走了一步。而这一次,阿拉伯人没有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烈日下明晃晃地对着我。光线从刀刃上喷射而出,像一把闪耀的利剑,直直地刺中了我的额头;与此同时,我眉毛中积聚着的汗水一下流到了眼皮上,给眼睛蒙上了一层温热而浓稠的水帘。这一泪水和盐水混合而成的水帘后面,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感觉到太阳光像铙钹一样,一阵阵地敲在我的前额,蒙蒙眬眬间,那刺眼的刀锋一直正对着我。滚烫的刀尖啃噬着我的睫毛,挖凿着我痛苦的眼睛。就是这时候,一切都摇晃起来。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我感觉天门洞开,烈火如雨,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着,手紧紧握住手枪。扳机扣动了,我摸着光滑的枪柄,猛地一按,就那一刻,一声干巴巴的巨响震耳欲聋,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宁静,而在这宁静的海滩上,我曾是幸福的。于是,我又对准那具已经了无生气的肉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而这四枪,就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1] 是法国政府颁授的最高荣誉勋位勋章,以表彰对法国做出特殊贡献的军人和其他各界人士。1802年由拿破仑设立,勋章绶带为红色,分六个等级。除特别说明,本文注释均为译者注。
[2] 费南代尔,1903—1971,法国演员、导演,擅长喜剧,名作包括1957年电影《八十天环游地球》,现葬在巴黎十六区的帕西墓地。
[3] 即锅炉司炉人员,指操作锅炉设备的专业技术人员。——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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