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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离骚》的祭歌结构

《离骚》作为一首长篇抒情诗,它表达了屈原远大的政治抱负以及怀才不遇的悲哀和愤怒,感情异常强烈。而文中所体现的内容也是十分驳杂的,既载录了大量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也提及一些巫术祭祀和神话传说。这些现象一方面显示了屈原的情意郁结,不可自拔,一方面也可得见屈原的文化背景和知识修养。但是,这种风云变幻、古今杂陈、人所莫测的诗歌结构却使后人大费踌躇,一般学者皆以“汗漫横肆”(周用《楚辞注略·自序》)说之。如明人汪瑗在《离骚蒙引·焦竑序》中云:“《离骚》惊采绝艳,独步古今,其奥雅闳深,难以遽测。自昔溯风而入味,沿波而得奇者,虽间有之,未有能阙其全者也。”清人吴世尚以《离骚》为写梦之作,他说:“此千古第一写梦之极笔也。而中间颠倒杂乱,脱离复叠,恍恍惚惚,杳杳冥冥,无往而非梦景矣!”(《楚辞疏》)也就是说,在汪瑗和吴世尚看来,《离骚》的笔法极为神奇,以至人们摸不清脉络。后人有感这一问题的存在,作了大量的研究工作,提出了多种段落划分方案,但仍无最后的结论。


显然,从内容或修辞的手法来确定《离骚》的层次段落是比较困难的。我们认为,《离骚》的结构绝不是杂乱无章的,它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结构,这一结构与巫术祭歌是相同的,也可以说是与巫祭的仪式平行的。但文化的隔膜使我们忽视了这一点,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看到《离骚》有着完整而严密的逻辑性。


《离骚》的抒情主人公是屈原本人,诗中除了抒情外,还描写了抒情主人公的行为,从而构成了一个简单的情节。从这个情节的发展来看,《离骚》显然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开头到“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第二阶段从“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到“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余下为第三阶段。就情节而言,第二段为济沅湘南征,向重华陈词;第三段为神游求女;至于第一段的情节,将在下文详述。这种划分虽嫌简单,但线索应该还是清楚的,每一段都包括这么一个抒情过程:(1)征引三代成败之例;(2)陈述现实的不公;(3)表白自己的情志。下面简略列出代表性的诗句:


第一阶段:


(1)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


(2)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


……


(3)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第二阶段:


(1)启《九辨》与《九歌》兮,夏康媮以自纵。


……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2)、(3)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第三阶段:


(1)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2)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3)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每一段都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抒情过程,因此,它们在抒情达意这一点上是相对独立,各自完整的。那么,这三段式结构的内在根据是什么呢?我认为,这种结构得自于民间祭歌,是屈原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了民间祭歌的结构。下面我们将逐一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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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三段的情节性语句在后二段表现得比较明显,它们或直接或隐约地提到祭祀仪式,这一般不难理解。那么,第一段与祭祀仪式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来看《离骚》开头的几句: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自古以来,对这几句的解释最为繁多,叠床架屋,使得其变得面目全非。因此,我们必须对此作一些清理工作,才能显示出其真实面目。


一般认为,这几句是屈原自叙出身,属于传记性的情节。这一结论得自王逸。但这一结论很难说是可靠的,它存在好几处漏洞,皆不能自补,古今都不断有人指出来,现总结如下:


(1)关于“皇考”。王逸从“皇考”二字断言,“伯庸”是屈原父亲的字。洪兴祖不同意这一观点,说:“原为人子,忍斥其父名乎?”(《楚辞补注》)理由过于单薄,未能广为接受。王逸的根据是《礼记·曲礼》中所言的“祭王父曰皇祖考,王母曰皇祖妣,父曰皇考,母曰皇妣……”以及“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嫔”二句。但此二句并非确解。同书《祭法》篇亦有“皇考”的记载:“王立七庙……曰考庙,曰王考庙,曰皇考庙,曰显考庙,曰祖考庙……”依次而推,这里的“皇考”应是曾祖父之称。故宋人叶梦得据此称:“父没称皇考,于《礼》本无见。”(《石林燕语》)父死单称“考”是有的,而《离骚》所言乃“皇考”,从《礼记》和先秦其他典籍如《诗经》来看,“皇考”连用已经成为习惯,有其特殊的意义,是不能等同于“考”的,因此,王逸把“皇”字释为“美也”。单独拈出一个“考”字,说是屈原的父亲显然是不对的。王闿运作《离骚释》曰:“皇考,大夫祖庙之名,即太祖也。”闻一多举《诗经·周颂·雝》例云:“鲁韩毛三家皆以为禘太祖之乐章,而诗曰‘假哉皇考’,此古称太祖为皇考之明征。”(注: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二卷,294页,北京,三联书店,1982。)此类例子还有《周颂·闵予小子》和《周颂·访落》等。此外,《小雅·信南山》以“皇祖”和“祖考”并立,皆可说明“皇”所表明的先人即是祖先。饶宗颐先生也很看重这一“皇”字,他在《楚辞地理考》中认为:“金文颂辞屡用‘皇祖’,‘皇父’,‘皇叔’,诗书有‘烈考’,‘文考’与‘皇考’义并同。‘皇考’即‘太祖’。”(注:饶宗颐:《楚辞地理考》卷上7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丁山先生的《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亦云:“周人宠神其祖若考,曰‘皇祖’、曰‘皇考’。杜伯盨所谓‘用亯孝于皇神祖考’,是其本谊。”又云:“帝、皇两字,字异而其涵谊则一。”(注: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179~180页,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61。)此就西周晚期金文再举两例,《番生簋》:“显皇考穆穆克哲厥德,严在上。”《虢叔旅钟》:“皇考严在上,翼在下。”此所谓“在上”,根据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的解释即是“宾帝”,在帝左右的意思(注: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58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而有权利“宾帝”的是“先公先王”,即先祖,并不专指亡父。此外,人们通常以“皇妣”与“皇考”相对而言,但“皇妣”亦非亡母之意。《国语·周语下》记载周景王与伶州鸠关于音乐的对话,其中伶州鸠言及“我皇妣大姜之姪,伯陵之后……”,此处的“皇妣”指的是太王之妃姜氏,与伶州鸠的辈分相差甚远,而且亲戚关系亦不是很明显。如果“皇妣”不能确言是亡母,则“皇考”亦非亡父可知。


(2)关于“贞”。王逸释“贞”为“正”,此甚为不当。“贞”的最初的含义即占卜,《说文解字》云:“贞,卜问也。从卜贝以为贽。一曰:鼎省声。”徐中舒编《甲骨文字典》释“贞”字流变曰:“,等本象鼎形,卜辞中常借以表示卜问之义。鼎形锲刻不易,逐渐简化为形。或增卜作,以明其字用为卜问。金文多以为鼎。又与(贝)形近,故后世鼑渐讹为从卜从贝之贞。”(注:徐中舒:《甲骨文字典》,350~351页,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自今所见之甲骨文、金文看来,莫不都以“贞”意为占卜,这也是一般文献中“贞”字最常见的用法。《周礼·春官·大卜》云:“凡国大贞,卜立君,卜大封。”此“贞”意为“卜”十分明显。至于演化为“正”、“当”意,既为迟后,且又少见。至于本文中之“贞”,我以为仍宜释为占卜之意。


(3)关于“降”。“惟庚寅吾以降”之“降”字,王逸曲解最为明显,当今学者对此多有力之辩驳,下面略为申述。考诸先秦史籍,无一例“降”意为“下母之体而生”《离骚经章句》。甲骨文即有“降”,皆是自天而下意,或神自降,或降灾祸,或降雨雪。当然,可以设想,巫觋下神也可以称之为“降”。至春秋以后,“降”意有所扩大,如用为贬抑,用为降伏等,但所用最多的仍然是它的本意,如《诗·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即言神鸟自天而降;《诗·大雅·崧高》:“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其意更为明显。而且从这两例中,我们还可以看到,“降”和“生”是有区别的,不可混用,言神自天而下或显示于庙,或巫觋下神,则曰“降”,言人“下母之体而生”则曰“生”,亦有用“育”的,即便贵如商祖契、吕侯、申伯都无例外:《诗经》中言姜嫄,“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大雅·生民》),“弥月不迟,是生后稷”(《鲁颂·閟宫》),可见周人奉之若神的始祖稷,出世也称“生”而不是“降”。即使从楚辞本身中,我们也可以得到内证,足以驳倒王逸的说法:


巫咸将夕降兮(《离骚》)


百神翳其备降兮(《离骚》)


灵皇皇兮既降(《九歌·东皇太一》)


帝子降兮北渚(《九歌·湘夫人》)


以上是从《离骚》、《九歌》两篇诗中择出的全部有关“降”的例子,从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楚辞中的“降”字都不用如“下母之体而生”,它们的主语都是神灵或祭祀对象,表示自天而降之意,“降”在此处用如降神意。


(4)关于屈原的名和字。屈原既有自己的名和字,为什么又要另求一套名、字呢?王逸、洪兴祖、朱熹等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承认并不存在两套名字,各家解释虽有差异,但把“正则”、“灵均”看作是屈原本名的隐喻却是一致的。且不说他们的解释是如何牵强附会,就常理而言,人的名字属专名,虽可通过名字表达各种意愿,但名字一经取定,是不能用同义的字词来取代的,即便是文学性的描述,也是不可思议的。常理如此,古籍中亦绝无其例。所以,认为“正则”、“灵均”是屈原的名字,是殊难令人相信的。其次,古人名和字非取自同时。名是初生而取,字依《礼记》所说却要等到“既冠”之后,即岁时才能命取。《仪礼·士冠礼》言既冠之后,有人诵“字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即按排行,依次用伯、仲、叔、季取字,似乎字甚至不由父亲而由“宾”来取。那么,说屈原刚出生之时,就由父亲为他取了名和字是不可信的。


这些难以自圆的疑点说明,屈原自述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如果换一个视角,参照屈原所熟悉的祭歌的形式,这一问题就简单了。本文认为,这几句实际是在吁请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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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一句所言的对象到底是谁呢?一般的理解认为即是屈原。除了王逸的解释外,汪瑗另有一读,他在《楚辞集释》中说:“详其文势,盖谓帝高阳之苗裔者,乃吾皇考之伯庸也。”也就是说,他认为这里叙述的主人公应是“伯庸”,可以译为:伯庸啊,您是大神高阳的后人,是我屈原的“皇考”。从语法上看,这样说并无不可,而且更符合人们的表达习惯,但是,如果认为《离骚》前几句是屈原在向“伯庸”诉说的话,那么伯庸又是谁呢?前文已经说过,伯庸不是屈原的父亲,而是屈原或说是楚族的祖先。我们发现刘向似乎是赞成祖先说的,其仿《离骚》之作《九叹·逢纷》云:“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又《九叹·愍命》“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贤”一段,亦以“皇考伯庸”为屈原之祖。刘向早于王逸,应比王逸可信。实际上,“伯庸”即是楚祖祝融。下面试为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