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曹植对“香草美人”意象有比宋玉更为准确而深刻的把握呢?这与曹植的身世之感有关。曹植以才高而受曹操的赏识,几次欲立为太子,终不行。及文帝即位,曹植受到猜忌、压制,并多次被贬爵,“植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三国志·陈思王传》)。而曹植“柔情丽质”,多愁善感,后半生都是生活在抑郁哀婉的心境之中,故其能认同屈原的情感。曹植虽然没有领略过巫祭仪式那深沉而又激越的感情爆发,但他很容易通过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迅速地进入“香草美人”所表征的那个原型世界,并借助这一原型缓释、抒发自己的焦虑和不安。他也许在女神的顾盼生辉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也许在女神的敏捷的体态中看到了超越和选择的自由,也许在一片温情之中消除了自己的孤独感,总之,在那神圣而又温柔的情人身上,曹植领悟到了一种拯救和超越的快乐,同样,在人神交接的失败之中,曹植也就借机痛快淋漓地宣泄着自己的泪水和失意:“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一种刻骨铭心的悲剧体验会使自己变得澄明而宁静,会使自己从世俗的烦恼之中挣脱出来。更为重要的是,原型意象的出现表明了一种归属感,也就是说,个体情感能通过原型意象这个媒介,把自己汇入到一个属于代代相传的种族情感之中。这样,个体所受的压力顿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它在集体的海洋之中被冲荡得烟消云散。看来,是隐藏在原型意象背后的集体情感拯救了曹植,而曹植也赋予“香草美人”这一原型意象以新的内涵。
魏晋南北朝诗人的浪漫气息直接引发了唐代文学高潮的兴起。朱熹编著的《楚辞后语》中列有李白、元结、王维、顾况、韩愈、柳宗元、李翱等诗人的数十篇诗赋作品,认为它们都是直接承继楚辞的传统的。不过朱熹所谓传统主要是指楚辞的句法模式或讽谏内容,并未涉及楚辞中的原型意象。但唐人显然已经感受到了楚辞中的原型意象的意义,如初唐四杰之一杨炯在《幽兰赋》的后半部写道:
若夫灵均放逐,离群散侣。乱鄢郢之南都,下潇湘之北渚。步迟迟而适越,心郁郁而怀楚。徒眷恋于君王,敛精神于帝女。汀洲兮极目,芳菲兮袭予。思公子兮不言,结芳兰兮延佇。借如君章有德,通神感灵。悬车旧馆,请老山庭。白露下而警鹤,秋风高而乱萤。循阶除而下望,见秋兰之青青。重曰:若有人兮山之阿,纫秋兰兮岁月多。思握之兮犹未得,空佩之兮欲如何?
这一段文字中最突出的意象和文字来自《湘夫人》和《山鬼》,而“徒眷恋于君王,敛精神于帝女”又十分精确地概括了《离骚》的旨意,也概括了“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文章虽然说的是屈原,但在这回环往复而又一往情深的描述之中,我们不难触摸到字里行间跳动的是杨炯自己的心灵,也不难看出他对“香草美人”这一原型意象是深有感受的。
唐诗人中,惟李贺殚精竭虑,哀愁忧思最近屈原。前文我们已经述及李贺对屈原和楚辞的仰慕和认同。下面我们再从人神交接的原型意象的角度,来看看李贺对楚辞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金铜仙人辞汉歌》是李贺最有代表性的诗歌,此诗大约写在李贺辞去太常寺奉礼郎,由长安赴洛阳之时。一般史论认为该诗一方面表现了对汉武帝求仙希图不死的讽刺,一方面表现了自己被迫离京的忧愤沉痛之情。前一说法几近无稽之谈,后一说法又过于浅显。只有将这首诗放入原型世界中,才能真正了解它、了解李贺。诗云: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在这里讲述的是一个有关爱情,而又不是爱情的故事。汉武帝灵魂的夜夜探视,显示了他对金铜仙人的一往情深,“刘郎”的称呼暗示了一代雄主汉武帝在诗中的情人地位,而金铜仙人在离别“刘郎”时竟然铅泪如许,感天动地。显然,它不是一般的依恋,而是有关爱情的。但如果我们要确认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们就会对相爱双方的性别迷惑不已。这些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李贺并不打算描述一个爱情故事,但有一个既定的、植根很深的表达模式顽固地纠缠着李贺的笔触,这一模式就是“香草美人”这一原型结构。“香草美人”意象的一个最主要特征就是发生在人和神之间的爱情,也就是说是异类爱情,两个世界的暌违决定了这种爱情结局的渺茫。那么,汉武帝,无论其生死,在他和金铜仙人之间,也是两个殊途世界,他们之间的依恋关系,尤其是他们的悲剧性结局,就能够唤醒沉睡在人们心中、沉睡在文学史中的“香草美人”原型结构。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李贺确实把汉武帝和金铜仙人的故事纳入了“香草美人”这根原型链条之中,它在人物关系上有些变异,但李贺诗歌更加幽深曲折,情感更为细腻缠绵。兰草送客这一场景加强了这一原型的显现程度,从而使李贺本人也顺利地进入仪式之中。
也许另一首诗更能清晰地表达李贺对“香草美人”原型的认同,这就是《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为六朝歌妓,时已物化,或鬼或仙,而李贺却对其无限倾慕,当其墓而感慨“无物结同心”,并幻想能够与苏小小的亡灵相约黄昏。全诗凄厉、孤寂,糅合了《山鬼》和《湘夫人》的意境,人神交接的主题更加明显。
李贺被人称为鬼才,其诗中多人神暌违的悲剧,这与诗人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有关。李贺对现实世界有着极其痛苦的感受,不得应进士试、辞官等人生挫折与其说是痛苦的原因,还不如说是痛苦的诱因。现实无法排解他的焦虑和不安,这使他很快在楚辞中,在原型意象中找到了自己的落足点,他呼叫“天若有情天亦老”,感叹“西陵下,风吹雨”,都是一种强烈的宣泄,只有借助原型的力量,才能使他沉浸到那深厚的传统之中,暂时摆脱现实世界的压力,获得安慰。李贺以其年轻的生命和更加幽深的感性体验充实了“香草美人”这一原型意象。
晚唐诗人普遍有着一种末世的情怀,这使得诗人们愿意向原型意象中去寻求寄托,因此,“香草美人”就一再被诗人们提出。如李商隐《楚宫》诗前半部分云:“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罗隐《渚宫秋思》云:“楚城日暮烟霭深,楚人驻马还登临。襄王台下水无赖,神女庙前云有心。”等等。在这些诗歌中,我们都能听到诗人们对楚辞原型的自觉地呼唤。及至宋代,国家积弱,朝官倾轧,文人往往很难在社会上找准自己的位置,前途渺茫,强烈的失落感时刻萦绕在他们的心头。比如苏轼,一向以达观著称,而其被贬黄州之时,心中自有抑郁不平,作《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该词格调凄清,所表达的仍然是一个交接不成功的悲剧,不管作者对那个独往独来的身影是仰慕,还是爱怜,也不管它是有所指,还是自拟,那满怀幽怨而又缥缈高洁的身影,那在无望中苦苦追寻着的一份执著,还有那无边的孤独和凄凉,仍然回响着楚辞中山鬼们的千古足音,能给我们以无穷的回味。
贺铸词作《青玉案》可以说是全盘隐括了曹植《洛神赋》的文义:“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典型的“香草美人”的情节模式。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悲哀,对于一个终生不遇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时时刻刻的感受,正如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迷迷蒙蒙,而又无边无际。可以说,这首词是宋代诗人心态的一个典型代表,它也表明“香草美人”这一原型意象的情感状态,已由哀怨变化为哀婉,它缠绵的一面被发展,而嫉愤的一面却被敛藏。
“香草美人”在诗词中的地位和作用是不可动摇的,它对小说等的影响也是十分深远的,尤其是在蒲松龄和曹雪芹笔下,这一原型得到更为深沉的勃发,他们以自己丰富的感性和成熟的理性,赋予这个原型以崭新的内涵。我们这里先谈谈《聊斋志异》。
蒲松龄出生在一个崇尚科举的时代,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籍籍诸生间”(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前途一片光明。而命运却捉弄了他,在此后的多次乡试中,他都名落孙山,致使其一生贫困潦倒,“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于是他把一生中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撰写《聊斋志异》上了,《聊斋志异》成了蒲松龄的终生寄托。正如该书《自序》所说: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在蒲松龄笔下,“香草美人”题材得到了空前的开拓,数量之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像《小翠》、《娇娜》、《青凤》、《莲香》、《张鸿渐》写人与狐的恋爱故事;《聂小倩》、《公孙九娘》、《伍秋月》、《小谢》写人与鬼的恋爱故事;《织成》、《西湖主》、《云萝公主》、《翩翩》写人与仙的恋爱故事;而《竹青》、《香玉》、《葛巾》、《阿纤》、《黄英》、《白秋练》、《荷花三娘子》等则写了人与鸟兽禽鱼、植物等精灵的爱情故事。但把这些故事看作是纯粹的爱情故事显然是不对的,因为在这些故事中,有很多矛盾之处,比如,有的地方宣扬贞洁,而很多地方则写得很轻狂,往往“花梯度墙,遂共寝处”;有时强调专一,而更多的时候又津津乐道于一夫多妻。更为重要的是,《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是以士人为中心的,女子,无论是神还是狐,都是处在一个被收获的地位,正如《青凤》中异史氏所说的那样,“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因此,女子不过是附属的。这些表明,蒲松龄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爱情婚姻观。那么,这些人与异类的爱情,就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寄托,或说是一种心理自慰行为罢了。
但其“寄托如此”的人神恋爱,和楚辞是出自同一机杼的。被现实社会所抛弃,而又哭诉无门,于是只能怀着满腔悲愤投身到人神恋爱的古老的文学传统之中,借以发泄心中的忧愁。在《聊斋志异》中,人神恋爱的模式有了稍稍的发展,就是恋爱得以顺利地进行,而且往往是神鬼主动。不过这种轻易得到的恋爱,是以士人的失意为前提的,考虑到士人的价值主要是用社会事功来衡量的,因此,人神恋爱就意味着士人的社会角色的失败,仍然有着悲剧性。从原型的发展来说,屈原时代人们仅能从仪式过程之中就可以得到安慰,而随着时间的消逝,人们已经对仪式过程陌生了,不能不以现实的态度来对待原型,因此,原型必须要表现出某种现实意义来。原型要想给人以温馨,就不能不表现出让人能够接受的方式和结局。所以,对蒲松龄时代的人来说,人神恋爱的艰难过程转变为人神的结合,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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