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聊斋志异》的人神恋爱中,我们能看到同样出现在《离骚》中的两种情绪。首先是孤独感。孤独是因为被社会所隔绝造成的,它只能从神鬼的青睐中得到解脱。蒲松龄笔下创造了众多的红粉知己的故事,通常表现为神鬼对人的理解和爱慕,如《葛巾》中花神对爱花如痴的常大用的爱恋。另一方面是士人的成就感。书生身负高才而科举无成或决意科举,其社会价值无由体现,这是蒲松龄的切肤之痛。但是神鬼给他们以安慰,如《小谢》中之陶生,才学得到了两个美丽的女鬼的认可和敬重,并且以身相报。异史氏评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双美实际上满足了士人的社会成就感,它在这里是士人价值的一种标志。总之,蒲松龄所创造的人神恋爱故事,在本质上和《离骚》是没有区别的,它也是对社会失意的一种补偿和安慰。蒲松龄终生在人鬼狐妖的世界中笔耕不止,也说明了这里面有足以使蒲松龄留恋的地方,有足以补偿他终生不遇的悲哀的地方,它的作用和楚辞的人神恋爱是完全一样的。不过,蒲松龄笔下的原型是和自己的具体体会分不开的,它使得原型有了丰富而切实的现实内容,血肉非常丰满,因此能被人们所广泛接受。
由以上诸例可见,“香草美人”的情感力量是无边的,而楚辞又为我们展示了多种进入此原型的途径,聪明的诗人总能够从多方面找到它的意义,使自己的作品生色,并将这一原型开拓、加深,使之能庇护更多的失意之人。
人神恋爱是一个恒久常新的原型模式,但这一模式不是固定不变的,诗人在通过自己的感受,创造激活这个原型的同时,通常也会对这一模式作出改造。著名原型批评学者弗莱称之为“置换变形”(displacement),置换变形的目的在于使这种古老的原型结构获得一种现实意义,获得一种真实性。弗莱指出,神话和现实主义分别代表着文学表现的两极。“随着抽象理性的发展,人的愿望幻想渐渐受到压制,神话趋于消亡,但变形为世俗文学继续发展。”(注:转引自叶舒宪:《探索非理性的世界》,125页。)而伴随着由神话到传奇,再到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演变,原型也在发生演变。具体地说,就是由神变成半人半神,进而完全变为人。但无论作何种置换变形,原型作为一个独立而稳定的结构原则,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因此,我们终究能看出文学的影响和继承的关系。也就是说,由人来置换神是原型的置换变形的最常见、最有效的方法。
那么,“香草美人”所标志的人神恋爱,就极易被人与人之间的恋爱的情节所代替。但这并不是说所有人与人之间恋爱的情节和意象都反映了“香草美人”的原型结构。“香草美人”中的恋情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不是为了婚姻或爱情的目的,它是人的社会情感或集体情感的一个载体,是个体感受或情绪的一个排泄阀,也就是说,爱情是作为其他情感的一种寄托或发泄方式,这才是原型的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恋爱,才能被确认为多多少少受到了“香草美人”原型的影响。
依红偎翠、寻花问柳,是文人排解失意和愤懑的固定传统,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之中,还是在创作之中,文人们表现出来的愿望并不在情欲本身,而是看中了情感的安慰作用。正如辛弃疾在报国无门时所感叹的那样:“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对爱情的呼唤,是和仪式的功能一样的,和屈原、曹植对神女的追求的心理效应也是一样的,都是要通过强烈的情感体验,暂时安顿那颗焦虑的心。显然,“红巾翠袖”是“香草美人”这一原型意象的变形。儒家文化鼓励士人有强烈的社会意识,但它只给了士人独善其身这一条退路。而士人那颗要成仁成圣的心又如何能独善呢?让他在清醒的独善之中保持对社会的沉默,显然是一种冷酷的折磨。也就是说,儒家文化并没有给真正的士人留下一条可行的退路。幸亏儒家文化容留了屈原,诗人们才从两情相悦中找到了托身之所。也正是在屈原的大旗下,儒家文化才网开一面,默许了那些个带有浓郁自悲自悯情调的“依红偎翠”。
在人神恋爱和常人恋爱之间存在着一个过渡状态。比如汉代张衡的《四愁诗》,诗中反复咏唱的情人被重重山水阻隔,身处虚无缥缈之中,形象朦胧、神秘,显然是介于人神之间的。而作者执著地向这些身处异处的神人奉献自己的眼泪和信物,情形十分感人。很明显,作者模仿了人神恋爱的表达模式,但女神的形象在这首诗中严重萎缩了,没有了飞升,没有了神性,情感的中心只在作者一方,女神成了一个符号,是可以被取代的。它也预示了取代的必然性,下面我们举出一首诗来说明这一情形: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本诗为《古诗十九首》之五,为东汉末年失意文人所作。诗中表达了游宦无成、知音难觅的深沉的孤独的情怀。从情节上看,由于悲伤的音乐的感发,诗人对弦歌女子产生了爱慕之情。但是与浮云齐高、整饬华丽的楼阁隔断了诗人的希望,使全诗笼罩着绝望的感伤情绪。那高入云霄的楼阁同时也阻断了弦歌女子的现实性,使她显得虚幻,声可闻而形不可近。虚化就是神化,诗人在这里体会到了《九歌》中的情感意境,一种向往和倾慕,一种渴望和绝望。但弦歌女子显然又不是神,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首诗是“香草美人”这一原型的一个渐变状态。属于这一状态的诗歌在魏晋时期颇有一些,如阮籍诗“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唐李白诗“美人如花隔云端”,也都属于同一模式。
从李商隐的诗作中,我们能明显看到这一原型进一步变形的痕迹。
李商隐才高当世,却不但长期沉沦下僚,终老幕职,而且被视为忘恩负义的筲小,精神上颇受摧残,而爱妻又早亡,一生苦痛缠绕,唯有托之于“情”。其所作情诗,或者说是他的感情经历,往往幽深杳渺,凄恻哀婉。显然,那种悲剧性的情境正是李商隐所刻意追求、刻意体验的,这与他对自己的生存处境的感受有关。而正是这些悲剧性的体验又使得他的情诗超越了男女相悦的界限,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因此,人们企图从中寻找寄托或身世之感,都是不奇怪的。或者说,我们也正是在悲剧性的前提下,认可了李商隐此类诗的仪式性功能特征。其《无题》之一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里叙述了一个艰难的爱情故事,一次短暂的相聚之后紧接着就是令人绝望的永别。它可能是李商隐的亲身经历。但此诗显然承继了《西北有高楼》中的原型意境,诗中藏而不露的情人正如同高楼上的弦歌女子,她被诗人隐藏在诗歌的背后,用两个“难”字将其悬置为一个令人难以企求的偶像。而关于青鸟的神话不但说明了再见的无望,也给这一偶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春蚕”、“蜡炬”两句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思念表述,突出了这一情人的意义。只管独自去苦苦寻觅、追求,不计结果,也无暇考虑对方的态度,这种感情的不均衡性,正是人对神的态度,也是失路之人对高楼女子的态度。当然,这种情感是最真挚、最深沉、也是最富有张力的,它能包蕴各种悲剧性的感受,使诗人或读者得到最畅快淋漓的宣泄。据上分析,我们可以认定《无题》体现了一种类似于《西北有高楼》的原型结构。不过,《无题》虽然在悲剧性上有过于《西北有高楼》,但主人公的人性却更明显了,她毕竟有过“相见”的时候,有过那一瞬间的温情。因此,“香草美人”原型在李商隐这里得到了发展,它更加现实化,更宜被接受,但它的基本结构和功能并未得到改变。李商隐此类诗颇多,再如《无题四首》(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二首》(其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些《无题》诗都是在虚与实之间,在情事与身世之间,在现实感受与神话意象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或融合。诗中的原型意象和结构,欲隐还显,使诗歌超脱了平凡的男女,承担了全部的生命寄托和人生感喟,从而成为一组内涵极其丰富的诗歌杰作。所以,学者们希望从中找到本事或寄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甚至可以把一切失意文人对爱情的追求和歌咏,都看作是受“香草美人”原型的影响,都看做是这一原型的置换变形。正是这些对原型的创造性的发挥,构成了色彩斑斓的文学史,如荣格所说:“最有影响的理想永远是原型的十分明显的变体,正如它们显然来自把自己租借给譬喻这一事实一样。”(注:[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121页。)在文学史上,我们还能举出一些有趣的例子,更能够说明这一原型通过置换变形而展示的无边的生命力。如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沉香》,该词抒写了思乡的情绪,其下阙最后两句云:“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这里给出的是一个恋爱的变奏,作者突然以女子自拟,“小楫轻舟”和“芙蓉浦”的意象营造了一个温馨的情境,同时也暗示了作者的女子心态。通过“相忆”、“梦”这两重隔断,作者巧妙地置换了自己的性别角色。自认女角,并向另一方表达爱慕之情,这显然是楚辞的传统,是“香草美人”原型的一个变异。也就是说,周邦彦借助“香草美人”这一原型,巧妙地用恋情替代了乡情,从而加强了乡情的浓度,取得了奇特的艺术效果。可见“香草美人”原型已经几乎作为一种先验的思维结构,沉淀在人们的心底了,只要有内在或外在的情感变化,就会激活这些原型,并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主动承担人们的社会压力,成为人们心灵的家园。
在所有这些由对“香草美人”置换变形而产生的文学作品中,《红楼梦》可以说是最为出色的一部,它以丰富蕴藉的感性和博大精深的理性精神,赋予这个原型以最完美的意义和价值。
《红楼梦》的主要情节结构隐括在开头的石头寓言和还泪神话之中。前者言一块经女娲锻炼的石头有了灵性,因无才补天而自怨自愧,被一僧一道携入“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走一遭,目的是为了度脱这个石兄。这是一个典型的宗教的度脱模式,石头跌入红尘,经历爱情,具有仪式意义,而经历的目的在于超脱,这些都有原型的踪影,但由于距佛道太近,这里存而不论。我们主要看另一则神话,即还泪故事,这则故事更能体现《红楼梦》的情节结构,更有意义。石头成了赤霞宫的神瑛侍者,因见绛珠仙草可爱,遂日夜浇灌,及至这株仙草修成女体,“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思用眼泪报答那块通灵石头。于是一段超验的感情和对感情的悲剧性追求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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