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渊对于朱子之学有“叠床架屋”之嫌,这主要指朱熹视“心”与“理”为二物。在朱熹那里,“理”是一种“无人身的理性”,它在人身上体现为“性”,因此,朱熹常常把“性”与“理”等同看待。但是,对于“心”与“理”的关系,朱熹则严加区别,认为作为人身主宰的“心”,是一种具有灵明知觉作用的认识主体,不具有万物和道德本体的意义。“心”虽包万理,是“理之所会之地”,但“心”不等于“理”,即使作为“理”之人化的“性”,与“心”也不尽相同。朱熹把“心”分成“道心”与“人心”。“道心”“原于性命之正”,得之于“理”,或曰“性”;而“人心”则是“生于形气之私”,根源于形体、气质,故又称为“气质之性”。可见,在朱子学说中,“心”与“性”、“理”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如果仅仅就“理”而言,陆学与朱学没有多大区别,二者都把“理”视为世界万物的本体,陆九渊也认为“塞宇宙一理耳”(《与赵咏道》,见《象山全集》,卷十二),此理“遍满天下,无些小空阙”(《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但是,一进入“心”的领域,二者就出现了歧异。
一、“心即理”与“心即佛”
朱熹的“心”只是一种人身主宰和认识主体,陆九渊的“心”则是一种范围天地、包揽古今的绝对主体。从空间上说,“心”灵明无体,广大无际,天地包罗于其中,四时运行于其中,风雷雨露散发于其中,万事万物成立于其中,所谓“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从时间上说,“心”千古不磨、历劫常存。在鹅湖会上,陆九渊之兄陆九龄曾作诗道:“孩提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同上)陆九渊对第二句甚为不满,认为人皆有是“心”,非唯古圣有之,故和诗云:“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鹅湖和教授兄韵》,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五)此“心”千古不磨,即历劫常存之谓。对于“千古不磨心”的思想,朱熹曾和诗讥讽之:“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鹅湖寺和陆子静》,见《朱文公文集》,卷四)对于“心贯古今”的思想,陆九渊是直言不讳的:“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陆九渊之后,其弟子杨简等对此亦多有阐发,曰:“时有古今,道无古今;形有古今,心无古今。”(《吴学讲义》,见《慈湖遗书》,卷五)总之,陆学之心,是一个与天地万物并存、历古今而常住的绝对本体,用陆九渊的话说,即“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杂说》,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二)。
陆九渊的“心”除了具有宇宙本体的意义外,还是人伦道德的本原,这是朱、陆之“心”的另一个重要区别。
朱子谈“心”,多强调其灵明知觉作用,陆九渊之“心”,则多指道德实体。陆九渊有“本心”一说。何谓“本心”?“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年谱·乾道八年》,见《象山全集》,卷三十六)也就是说,所谓“本心”,亦即仁、义、礼、智四端。但是,以仁、义、礼、智四端言“心”,孟子早已有之,因此,杨敬仲又问:“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据说如是凡数问,陆九渊终不易其说,杨简反复思想不得其意。偶有一日,有一卖扇者诉讼至杨简处,杨简升堂断案之后,又问陆:“如何是本心?”陆九渊说:你刚才判扇子案时,是者知其是,非者知其非,此即是敬仲本心。据说“敬仲忽大觉”。可见,所谓“本心”,乃是一种先天道德本能的自然流露:“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此犹人们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敬,见孺子之将入井,自然有怵惕恻隐之心,是一种不假造作、不加雕琢的先天道德本性。
以往人们常常把陆九渊所说的“本心”与“心”混为一谈,视二者为一物,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深入考察陆九渊的著述,二者是有所区别的。如果说“本心”是一种先天的道德本能,那么,“心”则是这些道德的本原和根据。也就是说,“本心”多指天然的道德品性,“心”则是一种道德本体。
例如,在陆子的著作中,“本心”多与仁、义、礼、智四善端并提:“四端者,人之本心”;“人之本心,万善咸具”(《跋八箴》)。而且都是先天具有的:“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妆点”(《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四端皆我固有,全无增添”(同上)。而这种先天的道德本性又是“根乎人心”的(《杂说》,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二),是“心”这个天地万物乃至人伦道德之本体的自然显露。也就是说,“本心”是一种先天道德本性,而“心”则是宇宙万物以及人伦道德之本原、本体。
陆九渊把“心”作为人伦道德的本体,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心”与“理”的关系?陆九渊认为,作为宇宙本体的“理”,充塞于天地万物之中,无一物而能逃遁其间。此“理”之在“人”者,则“未外乎其心”,亦即“理”在人身上,集中地体现为“心”;或者反过来说,作为道德本体的“心”,是作为宇宙本体的“理”的人性化。
在陆九渊的思想体系中,作为道德本体的“心”与作为宇宙本体的“理”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理”者“心”之“理”,“心”者“理”之“心”;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此“理”。因此,“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杂说》,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二)。而此“心”此“理”亦即宇宙万物的本体,人类道德的本原。因此,陆九渊说:“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与曾宅之》,见《象山全集》,卷一)最后,陆九渊得出结论,曰:“心即理也。”(《与李宰》,见《象山全集》,卷十一)
总之,是析“心”、“理”为二,还是倡“心”、“理”合一,这是朱子之学与象山之学的根本分野之所在。象山后学也深深懂得这一点,因此,在坚持“心即理”思想方面都不遗余力。陆九渊的大弟子杨简不止一次指出:“百圣之切谕明告,诚无以易斯‘人心即道’。”(《家记九·泛论学》,见《慈湖遗书》,卷十二)袁燮等也喋喋不休于“性即心,心即理”,并把它作为立学的根本。可见,“心即理”乃是整个南宋陆学的理论基石。
那么,陆九渊“心即理”的理论,对于考察陆学与禅学的相互关系,究竟给了我们一些什么启发呢?若一言以蔽之,陆九渊的“心”与禅宗所说的“心”,不论在术语上,还是在具体内涵方面,几乎都毫无二致。陆九渊把“心”既视为范围天地、包揽古今的宇宙的本体,又看成一切道德的本原,这与禅宗将一切诸法乃至一切众生、诸佛都归结于一“心”——此“心”既是一切诸法的本原,也是众生成佛的根据,既是抽象的本体,又是众生当前现实之“人心”——不论在思维方法上,还是在思想内容方面,都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如果说朱熹的析“心”、“理”为二物,把“心”局限于人,仅仅把“心”看成一种人身主宰和认识的主体,终于使朱学与禅学存在较大的区别;那么,陆九渊把“心”与“理”融为一物,把宇宙万物乃至人伦道德的本体直接诉之于“心”,就彻底消除了朱熹与禅学在思维方法与思想内容方面的差别,而更加禅学化了。
二、“切己自反”与“道莫外求”
陆九渊把万端诸善归诸“本心”后,进一步认为学道者最紧要的莫过于切己自反,发明本心。
从思维方法说,陆九渊非常注重根本,讲究整体,因此,在道德修养方面,他主张“先立乎其大”,强调“就本上理会”。因为,凡事都有本末之分,如果不从本上理会,而拘拘于细枝末节,则非惟无益,而且有害。因此,他说:
某平时未尝立学规,但常就本上理会。……今既于本上有所知,可略略地顺风吹火,随时建立,但莫去起炉作灶。(《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
陆九渊之注重“根本”,也许做得太过分了,因此曾有人批评他:“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陆九渊听后,非但不恼不辩,而且欣然答说:“诚然。”(同上)可见其对“立大”之重视。
那么,陆九渊所说的“大”与“本”究竟是什么呢?他认为,茫茫宇宙,上是天,下是地,人居中间,做人最紧要的是“当尽人道”,“须是做得人,方不枉了”,“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如何才能“做得人”、“尽人道”呢?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在“心”上用力。
“本心”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四端皆我固有,全无增添”,因此,涵养德性,自无须向外四处求觅,此即所谓“道不外索”。他说:
我学问与诸处异者,只是在我全无杜撰,虽千言万语,只是觉得他底在我不曾添得一些。(同上)
古圣先贤未尝艰难其途径,支离其门户……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与舒西美》,见《象山全集》,卷五)也就是说,为道、做人,千万不要杜撰、造作,特别不可向自身、自心之外去四处寻求,若然,非但无益于涵养德性,而且是对于自心、自性的戕贼。
陆九渊认为,义理之在于人心,实天之所以予我而不可泯灭者,人们所以有时会受物欲的蒙蔽而悖理违义,在于不能反而思之。如果人们能切己自反,反观心性,则道在我矣。因此,当有人问他:“先生之学,当自何处入?”他答道:“不过切己自反,改过迁善。”(《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在《邓文苑求书往中都》一文中,他进一步指出:
义理所在人心同然,纵有蒙蔽移夺,岂能终泯,患人之不能反求深思耳。此心苟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也,处贫贱富贵生死祸福亦一也。(《象山全集》,卷二十)
对于这种“切己自反”的修行方法,陆九渊把它称为“易简功夫”,且自视很高,他有一首诗云:“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鹅湖和教授兄韵》,见《象山全集》,卷二十五)所谓“支离事业”,即那种不注重“切己自反”而劳力费神于格物穷理等学问的修行方法。此种“易简功夫”与“支离事业”的区别,在朱、陆之间,又常常体现为“尊德性”与“道问学”之争。
朱子提倡“道问学”,强调讲学、穷理。讲学不能无议论,穷理即要思索,思索即不能无意见,因此,朱学注重解经注传,议论古今。陆九渊对于朱熹的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蠹食蛆于经传文字之间”(《与侄孙睿》,见《象山全集》,卷一),“藻绘以矜世取誉”(《与孙睿之三》,见《象山全集》,卷十四),“以学术杀天下”(《与曾宅之》,见《象山全集》,卷一);而对于朱熹的所谓“意见”、“议论”,则斥之为“邪意见”、“闲议论”,是为学者之病,“本心”之蔽。陆九渊提倡“尊德性”、“说人品”,他说:“诸处方哓哓然谈学问时,吾在此处与后生说人品。”(《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对于朱陆的这一场争论,黄宗羲评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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