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王心学”的禅学化,虽然有其个人际遇、学术师承等主观方面的原因,但是,从更深一个层次说,则是由时代造成的。
考诸佛教史,中国佛教自唐武宗灭佛,特别经五代战乱之后,曾经盛行于隋唐二代的佛教诸宗派,由于寺院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上经典、文物散失殆尽,因此,各宗均呈颓势。其时,只有无须多少经典、仪轨,修行方法又十分简便的禅宗法脉尚存,而且自五代末之后,又“一花开五叶”,出现了“五祖分灯”。因此,到了宋元时期,禅宗成为当时中国佛教的主流或代表。这样,从陆九渊到王阳明,他们所能直接接触到的佛学多为禅学的,这也许是“陆王心学”的佛教化主要表现为禅学化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与隋唐二代佛学之成为“显学”比,宋明时期的佛教无疑相对消沉了,此时之儒学,又重新成为社会的主流和统治思想。但是,儒学盛、佛教衰,并不意味着佛教已经一蹶不振。虽然从总体上说,宋明时期的佛教已不能像以往那样,成为一股与儒、道二教鼎足而三的社会思潮;但是,此时期的佛教绝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特别是作为当时中国佛教代表的禅宗,在一定范围内不但继续存在着,而且还对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产生过广泛、深刻的影响。因此,要了解此一时期的思想、文化,绝不能置禅宗于不顾。有鉴于此,对这一时期禅学的历史发展和思想特点做一番探讨,不仅对于了解当时的社会思潮,而且对于了解佛学与儒学甚至佛教与老庄的相互关系,都是十分必要的。
一、从“六祖革命”到“五祖分灯”
中国禅宗的历史发展,大而言之,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禅宗以“六祖革命”为标志,“五祖分灯”后的禅宗,通常称为后期禅宗。
所谓“五祖分灯”,即禅宗至唐末五代后逐渐分化出的各具特点的五个宗派,它们是沩仰、曹洞、临济、法眼、云门五宗。其中,沩仰宗创立并繁兴于唐末五代,开宗最先,衰亡亦最早,前后仅四世,仰山慧寂后四世即法系不明;法眼在五宗中创立最迟,兴于五代末及宋初,至宋中叶即告衰亡;云门一宗勃兴于五代,大振于宋初,至雪窦重显时宗风尤盛;曹洞宗自云居道膺后即趋衰微,从芙蓉道楷后宗风再振,丹霞子淳下出宏智正觉,倡“默照禅”,是赵宋一代禅学之一大代表;临济在五宗中流传时间最长,影响也最大,一至于有“临天下”之说,该宗自石霜楚圆下分出黄龙、杨歧二系,大盛于宋中叶,至佛果克勤下出大慧宗杲,倡“看话禅”,风行一代,对后世影响至为深远。从传法世系上说,此五宗均出于慧能门下,属南宗禅;从禅宗自身的发展史说,此五宗均属“分灯禅”。为了能更好地把握宋代禅学的思想特质,有必要先看看此时的禅学较诸以往的禅学在哪些方面发生了变化。
¥¥(一)从“不立文字”到“不离文字”
宋元禅学有一个不同于前期禅宗的重要地方,即出现了许多“语录”、“灯录”,甚而“评唱”、“击节”。如果说前期禅宗曾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号召而在中国佛教界独树一帜,那么,此时期的禅宗则又由“不立文字”一变而成了“不离文字”。
宋元禅学的“不离文字”如溯其源头,盖来自各种“公案”的汇集及对“公案”的注解。
所谓“公案”,原指官府之案牍,禅宗用它指前辈师祖之言行范例,并以它作为判断当前是非的准则,或以此机缘语句去探讨“古德”的意蕴禅趣。正如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话》中所说的:或问:佛祖机缘,世称公案者何耶?幻曰:公案,乃喻乎公府之案牍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乱系焉。公者,乃圣贤一其辙,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者,乃记圣贤为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尝无公府;有公府者,未尝无案牍。盖欲取以为法,而断天下之不正者也。……夫佛祖机缘目之曰公案亦尔。(《山房夜话》,卷上)克勤禅师在《碧岩录》第九十八则评唱中也说:“古人事不获已,对机垂示,后人唤作公案。”所谓“斗机锋”,实际上也就是对“公案”之疑参,禅师之间或者师徒之间通过各种隐语、比喻、暗示甚而拳打脚踢、棒喝交加来绕路说禅。中国禅宗史上的“公案”,据《碧岩录》的三教老人序说:“唱于唐而盛于宋,其来尚矣。”也就是说,“公案”非后期禅宗所发明,而是早已有之,只是到了赵宋才大为盛行而已。考诸中国禅宗史,此说是切合实际的。
据《五灯会元》卷一记载,二祖慧可曾因其“心未宁,乞师与安”,达磨曰:“将心来,与汝安”。过了许久,慧可说:“觅心了不可得”,达磨便说:“我与汝安心竟”。这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公案”,即通过暗示,绕路说禅。此外,南岳怀让通过磨砖不能成镜启发马祖道一坐禅不能成佛,也属此类。马祖道一之后,此种绕路说禅的方法逐渐盛行,至黄蘗希运时,已蔚然成风,以致希运禅师竟说:“若是丈夫汉,须看个公案。”此类“公案”至宋时已有数千则之多,当时的禅师就把它们汇集成编,因之出现了多达数十万字的各种“语录”、“灯录”等。对于这种现象,《文献通考》卷二二七曾评之曰:禅宗“本初自谓直指人心,不立文字,今四灯总一百二十卷,数千万言,乃正不离文字耳”。也就是说,禅宗至宋,已由原来的“不立文字”发展成了“不离文字”。
宋代禅宗的“公案”虽有文字,但这种文字往往十分简略、晦涩,意义极是含混。因之,赵宋以后,就有许多禅师出来为这些“公案”作注。据有关资料记载,最早出来为“公案”作注的是兴化存奖一系的汾阳善昭禅师。他作《颂古百则》,绕路说禅。其后,天童正觉、投子义青、丹霞子淳、雪窦重显四禅师均有颂古之举,史称“禅宗颂古四家”(详见《茕绝老人颂古直注序》,见《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十二套,第三册,253页)。此四家除雪窦重显出自云门外,天童正觉、投子义青、丹霞子淳皆属曹洞。
所谓“颂古”,一般至少包含两个部分:一是“拈古”,二是“颂古”。“拈古”者,也就是拈出“古则”(即“公案”);“颂古”则是对所拈出之“公案”加以评颂。例如,汾阳善昭禅师在其《颂古百则》中先拈出慧可于达磨处立雪断臂、请求安心的“古则”后,再加以评唱曰:“九年面壁待当机,立雪齐腰未展眉,恭敬愿安心地决,觅心无得始无疑。”“拈古”在禅宗史上早已有之,如云门文偃禅师在拈出“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古事后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给狗子吃,却图天下太平。”(《五灯会元》,卷十五)此中先列出释迦牟尼初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古事则属“拈古”。因此,有的人(如太虚)认为,“颂古”之风,端肇云门文偃。禅师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公案”加以评颂之后,“公案”自然较为明白、易懂一些。但是,这些禅师的评颂,往往语言简略,意蕴含蓄,许多评颂本身,就不太容易理解。为了使这些“公案”能更加明白、易懂一些,有些禅师又在前人“评颂”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原有之“公案”及“评颂”进行重新“评唱”和“击节”。这方面最有影响的当推赵宋之圜悟克勤和宋元之际的万松行秀。圜悟以其《碧岩录》闻名于禅宗史。此外,他还有《击节录》二卷。《碧岩录》是对云门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加以评唱,《击节录》则是对雪窦的《拈古百则》加以“击节”,二者都是对雪窦“颂古”和“拈古”的注释,所谓“雪窦颂百则,圜悟重下注脚”是也。《碧岩录》对《颂古百则》的注释,采用篇前加“垂示”(即总纲),颂中加“着语”(即夹注),同时再加以“评唱”(即具体发挥)的方法,使“公案”更加明白、易懂。
万松行秀的“评唱”主要是注释天童正觉的《颂古百则》。他有《从容庵录》六卷,在正觉《颂古百则》的基础上增加“示众”、“著语”、“评唱”,也使正觉所拈、颂的“公案”更加易于理解。
“评唱”、“击节”之盛行,给当时禅宗至少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使得禅师们注重文字技巧,走上舞文弄墨的道路,失却了禅宗“不立文字”的本色;二是“评唱”、“击节”的目的,是为了使人容易“理解”,但是,“禅”本身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以义理加以解释的,正如大慧宗杲所说的,参禅“是一超直入如来地”,“须是直心、直行”,“拟议思量已曲了也”(《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可见,“评唱”、“击节”本身就与“经是佛语,禅是佛意”的思想相违背。因此,注重文字技巧、强调义理解释的“评唱”、“击节”十分自然地渐渐受到某些深得禅之底蕴的禅师们的抵制和反对。首先起来反对这种文字、义理禅的,就是《碧岩录》的作者——佛果克勤的高足大慧宗杲。
据宋净善重集的《禅林宝训》记载:“天禧间雪窦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异,求新琢巧,笼络当时学者,学风由此一变矣。逮宣政间,圜悟又出己意,离之为《碧岩录》……绍兴初,佛日(宗杲)入闽,见学者牵之不返,日驰月骛,浸渍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说。”元布陵在《重刊圜悟禅师碧岩集后序》中也说:宗杲“因……虑其后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大正藏》,卷四十八,224页)。宗杲毁板之举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物极则反”现象的体现,因为《碧岩录》确实把“评唱”、“颂古”推到极致,与禅之直指之旨相去太远。
反对把“公案”作为正面的文章去理解,大慧宗杲提出了一种新的参禅方法,也就是从“公案”中提取某一语句,作为话头,执著不舍地对它进行内省式的参究,这就是曾经对宋元往后禅学产生过深远影响的所谓“看话禅”。
¥¥(二)从“不离文字”到“但举话头”
对于“看话禅”,明代古音净琴有一段颇得要领的评述,先摘引于下:凡作功夫,当离喧闹,截断众缘,屏息杂念,单提本参话,至于行住坐卧,苦乐逆顺,一切时中,不得忘失,念兹在兹,专心正意,切切思思,念念自究,返观自己,这个能追能问的,是个什么人?若能如是下疑,疑来疑去,疑到水穷山尽处,树倒藤枯处,拟议不到处,心忘绝缘处,忽然疑团迸散,心花朗发,大悟现前。这段话大致包含这样几层意思:一是“看话禅”不像以往的“颂古”、“评唱”注重意解理会,注释“公案”,论量古今,而是单参一个“话头”;二是对此“话头”之参究,必须做到行住坐卧,时时提撕,专心致志,念念不忘;三是在参究过程中,应该返观自己,提起疑情;四是此疑必须一疑到底,疑到水穷山尽处,“大死一番”;五是要蓦然咬破疑团,疑团一破,则朗然大悟,生死心绝而诸佛现前。下面我们就沿着这一思路,对大慧宗杲的“看话禅”做一番较为深入的剖析。
1.“但举话头”
大慧宗杲“看话禅”的入手处是“只看个话头”。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此话到处可见,或曰:“只教就未拔处看个话头”(《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一);或曰:“只就这里看个话头”(同上);或曰:“杂念起时,但举话头”(同上,卷二)。而他最经常举的“话头”就是赵州和尚的“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据《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十四记载,“和尚(宗杲)只教人看狗子无佛性话,竹篦子话,只是不得下话,不得思量,不得向举处会,不得去开口处承当。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只恁么教人看”。也就是说,参禅既不能像以往的“颂古”、“评唱”那样专在语言、文字上讨意度,曲指人心、说性成佛,也不能今日参一个话头,明日参一个话头,而应专就一个话头历久真实参究,只要还没达到“洞见父母生前面目”,“誓不放舍本参话头”。一时参不透,参一年,一年参不透,参一生。死死咬住本参话头,毫不放松,一参到底。当然,所参的话头不局限于“狗子佛性”话,也可参“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来面目”。像香严智闲禅师那样,被沩山禅师的“父母未生之前,如何是本来面目”一问,苦苦参究数年,后终于“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五灯会元》,卷九)。宗杲后之高峰原妙禅师则专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原妙禅师在《开堂普说》中曾这样描述他苦参此话头的情形:山僧昔年在双径归堂,未及一月,忽于睡中,疑着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自此疑情顿发,废寝忘食,东西不辨,昼夜不分,开单展钵,屙屎放尿,至于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总只是个一归何处,更无丝毫异念。……如在稠人广众中,如无一人相似。从朝至暮,从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绝清绝点,一念万年,境寂人忘,如痴如兀。不觉至第六日,随众在三塔讽经次,抬头忽睹五祖演和尚真,蓦然触发日前仰山老和尚问拖死尸句子,直得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物我俱忘,如镜照镜。(《高峰和尚禅要》,见《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二十七套,第四册)高峰禅师这一参禅方法就是一种典型的“看话禅”。当然,像他那样仅用六日时间就得悟的,禅宗史上也许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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