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男人理着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和黑长裤,脚上穿着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着黑色手提包和有些脏的折叠椅。随后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钵之后,矮小男人立刻打开折叠椅,然后把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边,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像是在说“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边,朝着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于是我赤脚走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着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的全身,然后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吗?”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地回答:“嗯,上次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理发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着,剪刀的声音已经在我头上响了起来。若林博士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中抽出红色书皮的英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到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来这里的途中,或是在这里的时候,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象,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靠,再说这个过去也仅仅来自于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的一面之词。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后几个小时内所发生的事情。至于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完全是虚无的,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和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的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过去的记忆?
我闭着眼睛,一面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感到自己的灵魂越缩越小,仿佛是飘浮在无限虚空中的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后颈上忽然感到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已经剪好头发,正在我的脖子上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着头。
但是,我试着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止这一位理发师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以前,甚至是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了,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反复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到现在,发生在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都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我正做着现在在这里像这样被理发师剪头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想着,我猛然跳起来,带着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去……然而这不过是我的幻想,事实上我整颗头都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地落回椅子上。
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我的心情却非常舒适……一时间完全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疯子,还是别人是疯子,就好像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等感觉,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自己无关,只是颓然地靠着椅背而已。这么一想,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快感便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就无可奈何了,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后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无论会变成怎样,也都无所谓了……
“请到这边来。”
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们像对待罪犯似的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不知何时拿掉了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读着红色书皮英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着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都是头发的残屑,我仍然勉强睁开眼睛,由护士们拖拉着,赤脚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把我带到门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颜色相同,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着与我身体差不多等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裹着和我房间窗户上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这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然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上发条,不过装饰着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到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不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而反复进行同样动作的人一样。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用黑色哥特式文字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着“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两位护士带领着,走向时钟相反的方向,不久后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在我眼前出现了一栋正面漆成蓝色,两层楼高的西式木质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洁白的空地,上面盛开着血一般鲜红的豆菊、白色的雏菊以及红色与黄色构成的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空地对面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树林上方飘着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但是,两位护士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拉着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一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面,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打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而且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边的石质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另一面由三片玻璃拼成的窗子则不断滴着水滴。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并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浑身发烫,站起来的时候又立刻把我拉出,让我站立在一块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后左右、毫无顾忌地抹刷我的全身。她们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直冒泡沫,用着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张不开。紧接着,她们又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然后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动作真粗鲁……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所以对被我拉扯的事情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悲观起来。
到了最后,我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被迫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过来,护士用全新的毛巾将我擦干,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过我的头发后,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质地板上的病患服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伸缩布料制成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统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间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这些衣物,穿戴在身上。之后仔细查看,不过没有能发现足以显示它们是属于我的东西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清晰折痕,而且穿在身上也如同量身打造般贴身舒适,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以及皮带尺寸都与我本人完全吻合。由于太不可思议,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镜子的碎片也没见到。
一直紧盯着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开了。
同一时间,若林博士低着比门楣还高的头走了进来。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不停打量着我的全身,然后默默带我走到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于是,在我的眼前出乎意料地出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踉跄起来,直往后退。因为……映在镜中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今天凌晨,我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摸着自己的脸颊想象的时候,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前,我怎么看都像是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两颊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感到心情难以言喻地异样起来,既像是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有可能很悲伤……
这时,若林博士在背后催促似的说:“怎么样?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过头来。我这时总算明白了若林博士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后,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子,也就是说,若林博士清楚地记得我进院时的穿着打扮,借着让我恢复同样打扮的手段,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物。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止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后,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干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脸,不久,他轻轻点着头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才对……”
我穿着新鞋,膝头僵硬地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后,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我本来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却在挂着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并且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间,从半开的房门里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像是特别护士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弯腰致意。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