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耳膜承受着这些话,双眼紧闭,双手紧按住眼睑,在一片淡红暗光中,刚刚看过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着白光缓缓出现,然后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开始滑动,到了第五幅显现死后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脸处,忽然在眼前静止了。
我不禁发抖。一下子睁开眼,和不知何时已旋转椅子、面朝这边、抱臂而坐的正木博士视线交会。瞬间,博士泛黑唇间的假牙闪过一丝光亮,他笑了,颊边的红色薄耳朝上动了动。我又忍不住恐惧地闭上眼睛。
“呵呵呵呵呵呵,害怕吧?嘻嘻嘻嘻嘻,理应毛骨悚然啊。吴一郎最初见到时,一定也和你同样颤栗不已。正如远古时代的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地底一般,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祖先的执念在见到绘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被点燃,转眼间熊熊燃烧,化为足以消灭一切现实意识的大火球。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光亮都被这大火湮没,在其化为与吴青秀同样的心理之前持续颤栗,直到彻底化身为吴青秀为止……他在侄之滨石头切割工厂的鲜红夕阳下站起身,一面把这幅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凝视着西方天空,此时的吴一郎已非原来的吴一郎,他全身充满被唤醒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求,成了一具残存着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青年尸骸。可以完美地作出以下论断——吴一郎发狂以来到今日为止,是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在生活着的。《由来记》中所述的吴青秀心理变化,与吴一郎到今日为止的精神病状态过程完全一致。不,若从精神病理学上观察出现在两人行为上的心理变化,吴一郎绝对就是一千年前的吴青秀。”
我感到另一种恐惧,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这种诡异奇怪的现象,首先必须从解明吴一郎与吴青秀是以何种顺序互换的精神病理阶段开始。坦白说,不论成绩如何优秀,自中学毕业之后就未再学习汉文的吴一郎,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能力阅读这密密麻麻将近四五尺长的纯汉文所写的《由来记》内容,而且理解到陷入发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明白其中的理由吗?”
我凝视着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眸,将唾液咽到干燥的咽喉里,很震惊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点……
“看不懂吧?应该不可能看懂……如果说吴一郎是以自己的能力阅读了这篇《由来记》,任谁都会怀疑的。”
“这么说是……是有人读给他听……”
话还没说完,我就愕然地颤栗起来。
——有人、有某人在吴一郎身旁,向他说明我刚才所听到的内容……那家伙究竟是……究竟是谁?
这样想着,一度剧烈的心脏鼓动忽然静止,同时看到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紧抿的嘴唇也慢慢放松,换成仿佛在怜悯我一般的微笑。
突然,他又轻松地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狐凭,祛之则文采净失’这句川柳〔65〕吗?”
我一愣,感觉似乎突然给人扇了一耳光,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这句的话,不能说懂川柳啊。这可是《柳樽》〔66〕中的名吟。”说着,正木博士面露得意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抱起单膝放上椅子。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不如何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显现的心理遗传原则,就算歇洛克·福尔摩斯或亚森·罗宾〔67〕那样的名侦探来了,也解不开这个疑问。”
正木博士冷冷说完,口中吐出一个小烟圈,飞向我的头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里反复念着“狐凭,祛之……祛之则……文采净失……”,
但不懂的东西想破了脑袋还是不懂。
“若林医生知道其中道理吗?”
“我对他解释了,他很感激。”
“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就像这样,你听好。”正木博士靠着椅背,伸直双腿,“这句川柳很清楚地说明了所谓狐凭(狐狸附身)正是心理遗传的发作。狐凭者在严重发作时,会表现出如野兽般的奇异动作,比如头钻入饭桶内,想爬进床底睡觉,眼珠往上吊等,所以才会被冠上这种名称。事实上,狐凭除了上述特质,通常还能发挥前几代祖先的记忆力和学习力。不识字的文盲在狐凭时能流畅阅读、书写,发挥祖先的各种才华与知识,让人震惊。这样的事例多得是,甚至写进了这句川柳。”
“啊,能够如此细腻呈现祖先的记录……”
“就是因为可以呈现才被称为心理遗传。文盲老百姓一旦遭狐凭,就变得既会咏歌又会作诗,还能模仿医生治愈不治之疾。虽然不可思议,但若对照心理遗传原则却并不稀奇,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这卷绘卷,因为画已存在,吴一郎观看的时候非常亢奋,转为吴青秀的心情,对于自己的历代祖先深入研读乃至数度发狂的《由来记》也恢复了记忆。以范阳进士吴青秀的学识程度,这就好比背诵一遍自己的经历,又重看一遍。就算是给他一张白纸,他也同样能看懂。”
“原来如此,太令人惊讶了。”
“这就是第一阶段的暗示,接下来让吴一郎昏迷的第二阶段暗示则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画像中的思想。”
“你说思想……是吴青秀的……”
“不错!这项心理遗传本来就是始于吴青秀的忠君爱国,并止于其自杀。但这只是《由来记》的表面事实,若深入探求其背后,就会发现吴青秀的忠勇义烈不知何时己经产生变化,渐渐成为纯粹的变态性欲,如同木材蒸馏变成酒精一样。”
“……”
“不过若要说明这种过程,实非一两年的课程所能解说清楚的,但若只挑选我本想用于昨夜烧毁的《心理遗传论》最后附录的架构腹案来概述,就是这样的……吴青秀产生进行此项工作的动机如方才所言,表面上是为了天下万民,有着神圣无比的忠诚心,可是这只是表相的观察,从后来的经过推测研究,会发现在这神圣无比的忠诚之中,混杂着艺术家特有的强烈变态心理,这点连吴青秀本人都未察觉……如果不这么认为,就无法解释关于这卷绘卷存在意义的各种不合理现象。”
“这幅绘卷的存在意义……”
“没错。仔细比较研究绘卷的画像和《由来记》所写的事实,会发现绘卷存在的根本意义很可疑。也就是说,这卷绘卷只要画出那六幅画像,就已充分达到谏天子的目的。只要借这六幅腐烂女人的画像,足以让天子醒悟女人的肉体美是何等虚幻、世事变换又是何等迅速无常。证据胜于理论!刚才你只是看了一眼,不是就觉得毛骨悚然了吗。”
“是这样没错……”
“对吧。只要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后,再加上一具白骨之类的画像,绘卷应该就能算充分地完成了。然后在空白处写上谏文或谈谈自己的苦心呈献给皇帝,自己则在事后自杀,应该能起到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慑懦弱的文化天子的效果。但他没这么做,而是不知厌腻地继续寻找没有必要的新牺牲品,原因何在?只要静静等待黛夫人的遗骸化为白骨,就可顺利完成的绘卷,为何要保持未完成的状态留传给后代,成为诅咒吴家万世的恐怖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而在一千一百年后的今天,绘卷成为我们学术研究的贵重材料的因缘,又是为何?”
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为正木博士话中涌出的妖异气氛所吸引,感觉疯子般的奇异疑惑正在逐渐高涨……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乍看似乎是小问题,其实却是相当重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越想越不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才会说,想解开这个问题,必须重回吴青秀想画此绘卷当时的心理要素加以观察,必须解剖吴青秀当时的心理状态,探究出产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这样做并不困难。”
“……”
“也就是,先剥开包裹吴青秀当时心理要素的‘忠君爱国观念’这项表面要素,发现其下最先出现的是强烈的名誉欲,接下来是饥渴的艺术欲望,最底层则是突破沸点的爱欲兼性欲,这四项欲望彻底融合为一,产生超人性的高热,最后就会清楚发现吴青秀高贵的忠君爱国精神只不过是极其下流的变态性欲。”
我不禁用手帕摸着鼻尖,觉得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剖……
“我想,如果具体说明应该是这样……眼见李太白为阿谀谄媚唐玄宗的淫荡与荣耀而作的诗为他博得三千宠爱,成为闻名天下的大诗人,吴青秀心想:‘好吧,我就从换个角度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企图借自己的一支画笔绘出前所未闻的怪画震惊后世……这是年轻且具有才气的艺术家中常出现的强烈名誉欲。另外,吴青秀自身的风采与名副其实的天才画艺,让新婚妻子心甘情愿奉献出身心。感到已达到幸福顶点的吴青秀,在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产生如何利用极度残忍的方法虐待这位美丽的妻子,以获得更强烈高潮的欲望,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头脑优异的艺术家身上最容易出现的超自然爱欲兼性欲。而且,美好至极会想要破坏,彻底暴露其丑怪内容并冷静观察的这种艺术欲望,使这四种欲望形成白热化焦点,集中体现于这项计划。然而,对于这种强烈欲望,吴青秀却错以为是对纯粹忠诚的欲求!最能彻底说明吴青秀这种心理状态背后欲求的,还是这卷绘卷上的画像,逐渐腐烂的美人画像。”
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先前死亡美人的幻觉,忍不住用双手揉起眼睛,同时视线落在面前的绘卷上,紧紧盯着裱装上发光的一只金黄色狮子,似乎在说:“你可千万不要出来……”
“吴青秀在一笔一笔仔细画着死亡美人腐烂的形貌的时候,开始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快感,这点从画像开始至画像结束的过程中,逐渐细腻的笔触也能够窥知。所谓人体最极致的自然美——纯粹表现色彩与形状近乎透明的完美调和——美人裸体,一点一滴慢慢失去明亮度,转为灰暗、阴沉,最终腐烂破裂成恐怖凄惨的样貌,这中间所表现出的色彩和形状的无穷变化和转移,绝对是难以形容的惊异景观。而眺望着眼前千变万化的‘美丽灭亡’交响曲,静静描绘在纸上的心情,是记录一国盛衰的历史学家所无法比拟的。吴青秀在投入其忠义、爱欲、性欲、艺术欲等一切的专注心境中,一定是以细腻笔触无止尽地领略着这种快感与美感。而等见到残骸已腐烂至只剩白骨再也不会变化时,他毅然投笔而起,所有灵魂都迷失于再次品尝这种快感、美感的强烈愿望中。而且,在吴青秀这样的心理背面,一定有着受到长期禁欲生活压抑的性欲所产生的近乎疼痛的强烈刺激。这种刺激因极端疲劳清醒的神经而产生曲折、变形、游离,让吴青秀全身都陷入极其敏锐的变态性兴奋之中,导致全身所有细胞都充满这种扭曲狂乱的性欲变态习性与无法形容的痛苦剧烈记忆。”
这时,正木博士带着寂寞沉痛与凄怆的声音中断了。
虽然眼前的狮子刺绣由于视力疲劳而显得朦胧,我仍旧百看不厌地凝视着它。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现的草绿色影像所吸引着,继续听博士说下去。
“如此,吴青秀超越了忠君、爱国、名誉、艺术、夫妇之爱等所有一切,仅仅受到极度异样变态性欲的刺激而活。在一年后迷惘地回到自己家中,又受到同样被某种变态性欲束缚的处女妻妹芬女的冲击,终于彻底脱离了那种强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后支撑着他意识的烈火般的变态性欲和其燃料一起消失,陷入四大皆空的痴呆状态。然后将其长期以来深入习性的变态扭曲性欲,和贯穿其中的所有可怕记忆留给自己后代而死去了。而他的后代历经轮回转世,直到吴一郎这一代,终于又抓住了觉醒的机会。即潜藏在吴一郎全身细胞意识底层的心理遗传——从祖先吴青秀以来,每一代都反复体验的变态性欲和相关记忆——都由于那六幅死亡美人画像而鲜活苏醒。换句话说,看过绘卷之后的吴一郎虽有吴一郎的外形,却是吴青秀的内在,一千年前吴青秀的欲求和记忆,与现在吴一郎的现实意识重叠,就成为梦游以后的吴一郎,这是唯一可以以科学说明‘附身’和‘转移’这种精神病理事实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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