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伟(中兴大学台湾文学与跨国文化所副教授)、曲辰(推理评论家)
谋杀与创造之时
众所周知,推理小说常常从一具尸体开始。但除此之外,要能够找出真相,仍是必须透过侦探将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与证词一一连结,让受害者的人际网络浮现,才能厘清案情背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推理小说的世界如此,推理小说的发展史也是如此。过去我们习惯透过派别来认知推理的发展,但派别的形成往往是后来分类的结果,来自于推广者与评论家试图创造一个体系的欲望;真正能够启发作家,提供学习与模拟的榜样的,仍需仰赖前代作家的创造与实践,方能为未来可能形成的传统,开创一个典范。从日本推理小说的发展来看,的确也是如此。
日本的作家们,一开始是积极跨海引进推理小说的,例如一八八八年写出〈凄惨〉、并在小说序文中第一个提出「侦探小说」一词的黑岩泪香(1862–1920),取材的对象是爱伦.坡的〈莫尔格街凶杀案〉。而一九一七年发表〈阿文的魂魄〉的冈本绮堂(1872–1939),则一开始就强调自己要打造江户时期的福尔摩斯与华生;一九二二年以〈妖鼓〉获得《新青年》征文比赛二等奖的梦野久作(1889–1936),早期作品风格屡屡摆荡于爱伦.坡〈阿夏家的没落〉与〈黑猫〉之间。其间还有押川春浪(1876–1914)、芥川龙之介(1892–1927)、谷崎润一郎(1886–1965)这些将自身创作投注在推理类型想象上的近代日本文豪。
不过别误会了,一开始的日本推理小说并不是这么清晰地建立起自身型态的,正由于推理小说夹带着西方的现代化色彩进入日本,并成为当时「最新」、「最流行」的书写形式,因此许多「非推理类型」也攀附在推理之上输入日本,用评论家中岛河太郎(1917–1999)的话来说,就是「所有感觉很新鲜的小说风格都可以用侦探小说概括」[1]不管是幻想小说、科幻小说、冒险小说、犯罪小说、恐怖小说等都尽在其中。长此发展下去,对于一些可以阅读原文,理解西方原生脉络的作者如佐藤春夫(1892–1964)而言,便意识到应该该作出适度的区别,于是在一九二四年,他开始将柯南.道尔、奥斯汀.傅里曼、加伯黎奥、卢布朗这些作者的作品标明为「纯粹的侦探小说」;到了隔年,甲贺三郎(1893–1945)更进一步地提出「纯正侦探小说」之名,来称呼这些以犯罪搜查为核心的小说形式。然而就在一九二六年,译者平林初之辅(1892–1931)却激烈地以「健全派」、「不健全派」这样的词语来区分推理小说作家,并指责那些受到当时流行的精神病学影响的推理小说其实是过于煽情,在道德上不健全因此有碍推理小说发展。这种隐含着强烈价值判断的粗暴分类,当然招来其他推理作家的抗议,甲贺三郎不知是否为了缓颊,马上延伸他原本的论述,将那些「专注在异常心理与犯罪现象的侦探小说」称为「变格派」,而「强调纯粹的逻辑推演」的侦探小说则被称为「本格派」。甲贺三郎透过这样的命名,藉由「本格」这个在日文中代表着「正宗」,但又同时隐含着某种时间上的回溯,替换掉了具有价值判断的「健全」、「不健全」。
从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其实是推理小说在透过排除异己以确认自身的形状与边界的过程,虽然说历史没有巧合,但这个阶段推理类型的纯粹化彷彿是在即将到来的历史时刻点亮了道路,好让日本迎接第一个推理小说的指标兼典范人物:江户川乱步(1894–1965)。[2]
铜币孔中的本格散步道
作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父,相较于爱伦.坡与西方推理小说的传承,江户川乱步可以说是相当尽责的父亲。他一方面透过〈两分铜币〉(1923)这篇划时代的创作,奠定了日本自身推理小说的基石,并且在〈D坂杀人事件〉(1925)中创造了日本第一个系列侦探明智小五郎;另一方面他也经由介绍海外推理作品与正确评价日本自身推理小说的双向途径,建立了属于日本推理的当代论述。此外,他更写作少年推理《怪人二十面相》(1936)、《少年侦探团》(1937)等,成功的让这个类型向下扎根,成为跨世代的大众读物。
在乱步建立的日本推理论述中,占据着中央位置的就是「本格中心论」。尽管他对推理小说抱持着相当宽容的看法,像他在〈日本侦探小说的多样性〉(1935)文中认为「不管离开侦探小说多远都没关系」,各种风格的类型文学(如科幻、恐怖等)和推理的汇流,都构成了日本推理小说值得夸耀的多样性,但推理小说的核心,始终是以「诡计」为前导位置的。他甚至写了〈一名芭蕉的问题〉(1947),以期许日后的推理小说家在顾及诡计为前提的条件下,能够满足文学性、社会性等多样化的要求(就好像松尾芭蕉将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俳句变成日本重要的文学类型),这个要求的先后次序也透露了,对乱步而言,不管外在的刺激再丰富,决定小说之所以为推理小说的核心,还是以诡计为中心的「本格推理小说」。他也整理了〈诡计类别集成〉(1960),将他所读过的推理小说中使用的诡计一一归类、分析,以强化诡计的重要性,并成为后代作家启蒙与思考的重要起点。
乱步的遗产
我们甚至可以说只要是本格推理小说家,就无法摆脱乱步的影响,尤其是乱步最主要的两大遗产:「诡计」与「幻想」。终其一生,乱步都在努力将诡计与幻想进行完美的结合,象是在〈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925)中,便透过日式建筑中独特的天花板设计,创造出了极为变态的杀人手法;而在同年发表的〈心理测验〉,则是凶手找到如何对抗心理测验的方法。但不管犯人设想了如何完美的谜团,最终仍是被侦探明智小五郎以明快且符合逻辑的方法破解了。
在「诡计」方面,继承得最为彻底的莫过于一九六○年代出道的土屋隆夫(1917–2011)。他在看了〈一名芭蕉的问题〉后决定成为推理作家,并将乱步的「诡计路线」加以发扬光大,提出了「推理小说是整除的文学」这种说法,认为事件除以解谜后,是不可以有任何余数的。这个理念在《危险的童话》(1961)中可见一斑,侦探不但将所有的小线索都完美地串连起来,就连读者会以为纯粹文学上的安排也是诡计的一环。但土屋也相当顾及推理小说中的人性与文学性,像《不安的初啼》(1989)就是很早便触及试管婴儿所可能带来的复杂医学伦理与社会问题的作品。此后,我们偶尔仍能看到继承土屋风格的作者,台湾读者最熟知的应该就是东野圭吾(1958–),他在一九八○年代刚出道的十年间,可以说作过各种本格推理的尝试,直到《恶意》(1996)终于展现他的集大成,让整个故事不但立基在一个精巧的诡计上,更同时呈现出人心的复杂与暧昧性。不过就好像「侦探伽利略」系列(1998~)的前两本还遗留有强烈的本格诡计痕迹,但后来的长篇如《嫌疑犯X的献身》(2005)、《圣女的救赎》(2008)就开始把重点放在犯罪动机与现实性的关系,甚至社会问题的反映,由此也可见出东野的挣扎与转型。
恶魔的歌唱、奇想而动天
而在「幻想」方面,诚如乱步自己说的,他与横沟正史(1902–1981)都被大正文学的风潮所影响,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来自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的刺激,于是其中的幻想场景变成了作品的另一主轴。相较于乱步不断在都市内打造妖异、扭曲且富有魅力的幻想空间(如一九三一年〈目罗博士的不思议犯罪〉),横沟正史却一意往日本的乡土地带,发掘隐藏在表面看似安静的田园风情之中的血缘纠葛与民俗学传统,进而与推理小说结合。《犬神家一族》(1950)与《恶魔的手球歌》(1957)都是发生在乡村、并且附会了传统民谣的连续杀人事件,透过不可解的民俗增添了其中的恐怖感。
前者属于乱步式的都市妖异幻想,大体而言为一九八○年代出道的岛田庄司(1948–)所承袭,并且改造成属于岛田式的「浪漫本格」。岛田自小就读「少年侦探团」系列长大,其中都会风景与荒诞的想象力因而内化为他的精神世界,打造出如《黑暗坡的食人树》(1990)、《魔神的游戏》(2002)、《摩天楼的怪人》(2005)中一个又一个庞大到只有在他作品中能出现的世界级谜团。而这种幻想犹如一种基因的改造,进入伊坂幸太郎(1971–)与乙一(1978–)的文学血脉中,虽然他们的文风大不相同,更与本格似乎背道而驰,但同样在世纪末之交出道的两人,其实都致力于打造充满想象力的小说世界观,因此让人很难忽略他们与岛田的关系。例如伊坂幸太郎在《奥杜邦的祈祷》(2000)中,打造出一个幻想风格的荻岛,来描述一桩「稻草人谋杀案」;或是《死神的精确度》(2005)中死神明明是旁观一切并决定人「死因」的最后决策者,却又当起谋杀案真相的调查者的独特世界观;乙一则甚至在《Goth》(2002)中贴合现实世界但媒介着充满恐惧的奇想,写出只有那个世界才可能有的奇想凶杀案,或是例如《ZOO》中的〈Seven Rooms〉(2003)更直接将岛田世界的建筑物本身作为凶器这概念搬到自己的小说中。
另一边,横沟正史的「恐怖田园之夜」带给了京极夏彦(1963–)重要的养分,原来在横沟小说中只是陪衬气氛用的民俗传说,在京极的小说中却一跃成了主角。那些隐藏在日本历史背后与土地相连结的传说,被具现化成了妖怪,从而出现在他的处女作、「百鬼夜行」系列之首的《姑获鸟之夏》(1994)中,而甚至在二○○三年的《阴摩罗鬼之瑕》开场,我们更能看出京极对横沟的致敬之意。同样是对妖异的再召唤,二十一世纪的日本推理新星道尾秀介(1975–)则是将灵异现象搬上台面,《背之眼》(2005)与《骸之爪》(2006)的侦探甚至直接设定为恐怖小说作家,到处探查灵异事件;但在同时期出道的三津田信三(1978–)那里,却变本加厉地将故事背景搬回二次大战后的日本,在《如无头作祟之物》(2007)与《如山魔嗤笑之物》(2008)中都重现了犹如横沟笔下的民俗山村,只是恐怖气氛更胜以往,几乎可以当成恐怖小说看了。
现代的点与线:松本清张与社会派
不过在上述的脉络之外,日本推理小说也同时在现实的「社会性」思考上,发展出独特的「在地性」。自一九五○年代中期,也就是二次大战后日本第一度的高度经济成长期开始,现实便再度成为推理小说家书写的题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一九五五年以〈埋伏〉正式踏入推理文坛的松本清张(1909–1992)。清张的创作理念,是希望透过强调犯罪动机的社会性,在文学中对现实世界提出问题,也因为这样的书写路线,使得「社会派」成为日本盛极一时的推理书写路线,更跨海传播到台湾与中国,形成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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