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沽名逐利的世道,大泉敬吾算是个异类。他的棱角未遭物欲横流的浪潮所冲刷,仍保持着一份绅士名流的稳重与自持。谁能想象这样一位老绅士,曾是驰聘商海的企业家?
大泉的夙愿是成为一名学者,但事与愿违。其父为建材界大亨,大泉又是独子,所以不得不继承家业。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就读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后,大泉就到自家公司帮忙,然后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公司在他的领导下逐步发展壮大。但他志不在此,因此待人接物便少了一份功利心,这份独特的魅力反而让他备受下属仰慕。
忙忙碌碌几十载,一晃便到了退休的年龄。活到这个岁数,早已挣开了世俗的枷锁,他大可以事业与爱好兼顾,但他还是执意引退,全身心地投入历史研究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大泉应召入伍,先后南下征战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等国,虽说是“征战”,不过他其实是个随军翻译。
大泉作为参战的一员,自然将“二战”的历史,尤其是南洋的历史研究了个通透,在随军征战的过程中也收集了大量不为人知的史料。剖析这些史料,成了大泉退休日子里的主要消遣。虽说偶尔还要出面主持生意大局,但终归是在晚年过上了期盼了一辈子的生活。
一晃赋闲了两年,研究也渐入佳境。他近乎饥渴地找寻着相关史料。幸运的是,这位业余的史学家没让远道而来的陶展文与小岛失望,他闻知遇害的可能是钱德拉的某个幕后人物,分析道:“钱德拉·鲍斯其人,可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白的。他作为一个政客,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身后自然会有几个幕后人物……”
抽丝剥茧的论述,客观理性的分析,俨然是个资深学者。
政客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会善加利用身边一切资源。不法政治集资、陷害政敌,甚至制造政治恐慌。但这些不需要政客亲力亲为,一般会有人代为动手,这些干脏活的人们在政客眼中,只是上位的垫脚石罢了,算不得幕后人物。而通常说的幕后人物,指的是私下进行钱权交易的资本家,还有那些弥补政治家不足的人物,比如,为政治家出谋划策的幕僚。
“幕后人物,钱德拉身为独立组织之首领,不可能没有。”
大泉先解析了幕后人物一词,再凭此论证钱德拉的幕后人物存在的可能性。小岛领悟极快,当即便道出了疑问:“您说,会不会有些人明明是垫脚石,却自以为是幕后人物呢?我觉着这类人反倒占多数。”
大泉点头赞同,这才谈及正题:“据你们对马尼拉的了解,他是垫脚石,还是幕后人物?”
陶展文答道:“不好说……我们起初只是调查马尼拉·莱伊,未曾想牵扯出了钱德拉这号人物。若大泉兄对这位独立英雄的历史有所了解,还请不吝赐教。”
“好说。敢问这位莱伊先生的岁数?”
“五十五。”
“五十五……就是说钱德拉死于事故时,他尚未到三十岁。他若是幕后人物,也只能活跃在钱德拉在世的最后几年,多半涉及不到钱德拉在印度的经历。”
大泉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他有个习惯——在开始讲述之前,必定要挪开视线,沉默半晌。大泉的宅邸毗邻洛北一乘寺,远离喧嚣,环境幽静。宅子建于战前,整体古旧,唯独数年前增建的会客室有几分新,会客室的二楼便是书房,单从外观上来看,增建的会客室与主宅基本没有区别,估计是主人故意为之。但细看之下,还是能发现些许不同的。
陶展文也不催促,视线随大泉一起投至窗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2
眼看着小岛要按捺不住了,大泉将视线从花簇上收了回来,继续说道:“钱德拉·鲍斯的一生,就是印度独立运动历史的缩影。”
印度独立运动领袖——“圣雄”莫罕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的大名,可谓众所周知。“圣雄”身边,有一对“左膀右臂”——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与钱德拉·鲍斯。前者为印度开国总理,也是迄今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印度总理,其女英迪拉·甘地也是印度总理,是位名留青史的人物。
若硬要分出个“左右手”,尼赫鲁当仁不让是右手。这与人体同理,极大多数人为右撇子,右手自然更受倚重。尼赫鲁是甘地并肩作战的同志莫蒂拉尔·尼赫鲁之子,甘地对他视如己出,因此尼赫鲁顺理成章地成为甘地事业的继承人。尼赫鲁懂得人情世故,其政见观点分明与甘地多有相悖,但明面上却对甘地言听计从。反观“左手”鲍斯,他向来是敢怒敢言的直爽性子,即便对方是甘地,也敢据理力争。
一边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孝徒”,一边是时常让自己下不了台的“逆徒”,“圣雄”也是凡人,也有爱憎。这鲍斯与甘地的相知、相识,是在1921年。当时鲍斯二十四岁,刚从剑桥大学毕业,而尼赫鲁则早年就已经受到甘地的赏识了。尼赫鲁年长鲍斯八岁,鲍斯初入甘地领导的印度国民大会党时,尼赫鲁已是一呼百应的农民运动领袖了。
那个时侯的甘地以天意自居,甚至公开预言说:“一年之内,印度必然实现自治(Swaraj,甘地倡导之自治)。”就当时的形势来看,这预言根本是句笑话。对此,“左右手”各有何反应呢?
先看鲍斯,他对甘地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嘴上也不客气:“甘地究竟志在何处?我深感迷茫。”
尼赫鲁的处理就高明得多,他将甘地所言的“Swaraj”的概念模糊化,不偏不袒,两头不得罪地回应鲍斯等人对甘地的质疑。
谁能否认甘地导师的伟大和无可比拟?若非如此,我印度千万同胞又何以心甘情愿地受其教诲?
尼赫鲁出生于四季如春的克什米尔,而鲍斯的故乡孟加拉,素有反骨产地之称。孟加拉人与日本人尤为相似,不仅体现在性格上,甚至在容貌上,都有几分相似。鲍斯潜逃日本期间,在新桥的餐厅用餐时,曾自称日本人,不过因为久居海外,已把母语忘得干净。出奇的是,竟没有人怀疑。
鲍斯在学生时代就是暴脾气。他早年就读于加尔各答大学,后因看不惯英籍教授歧视印籍学生,组织学生罢课进行抗议,而被勒令退学。后来鲍斯远渡英国,考进了剑桥大学。毕业后,鲍斯在英国通过了难如登天的印度文官考试,但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前程,毅然回国,加入了印度国民大会党,投身独立运动。短短数年,鲍斯便跻身成为印度国民大会党领袖甘地的左膀右臂。
“左右手”对甘地坚持贯彻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宗旨,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尼赫鲁对导师的观点不敢苟同,但为了避免矛盾,还是倡导“非暴力”的。再看鲍斯,他对“非暴力”嗤之以鼻,主张“武力争取独立”:若能实现印度独立,哪怕是流血断颈,也在所不惜。
1938年,鲍斯被推举为主席,成为名副其实的党魁。当时,印度政坛初成气候,能够格称得上政党的,只有印度国民大会党。印度若实现独立,顺理成章地,鲍斯便是首相首选。那年,他才四十一岁。
选举前,党组织一改以往抵制选举的方针,倡导党员积极参与选举,打算从殖民政府内部展开独立运动。参与选举,无异于承认政府的殖民统治,显然与“不合作”的原则相悖。鲍斯勃然大怒,这是对英政府的妥协、让步!如此,我们何不召开一场以独立为宗旨的宪法会议?若英政府不予承认,我们便以此为由,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不合作”运动!
鲍斯带着这个主张,迎战党内的主席选举。他的对手是“右手”尼赫鲁。当时,甘地对外宣称隐退政界,一心致力于社会改良运动,但他仍是国民大会党乃至印度民众的精神领袖,仍有着一言九鼎的影响力。最重要的是,这位精神领袖力挺尼赫鲁。但即便如此,鲍斯仍高票胜选,鲍斯当选党魁,就意味着大会党进入备战状态,不合作运动与罢工即将席卷全国。不可否认,这确实是印度实现独立的最快捷径。
然而党内部分干部却束手束脚。他们大多是当地富甲,颇有资产,起初便不看好独立运动。倒不是说,他们不愿看到祖国独立,他们只是不愿承担罢工带来的经济损失。于是“义正辞严”抬出了甘地导师的教诲:依仗暴力实现的独立,既得之,与殖民者有何区别?可笑的是甘地的反暴力哲学,竟成了资产阶级的挡箭牌。高举大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败选的尼赫鲁。
于是,鲍斯党魁的位子还未坐热,便被拉下了台。翌年“二战”爆发,英国政府为专心应战,不得不向大会党妥协,但这并不意味着英政府对印度国内的反英运动的镇压就此放缓。臭名昭著的《印度安保令》便是诞生于此时期,这道治安法令,针对的就是钱德拉·鲍斯这样的“乱党”。
1940年7月,鲍斯锒铛入狱,同时期,全印度共有三万五千名激进分子被捕,唯独甘地、尼赫鲁等人幸免于难。然而日、美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英国政府对印殖民政策愈发收紧,不满足于妥协政权,只容得下傀儡政权。1942年8月,甘地与尼赫鲁也相继被捕。
鲍斯入狱翌年年初,趁保释外出治病之机,逃出印度。
3
大泉对现有的资料做了简单的分析。
“细数鲍斯从政生涯的巅峰,当属1938年就任大会党主席和1943年就任自由印度临时政府主席两个时间点。若如你所说,莱伊今年五十五岁,则鲍斯处于第一个巅峰时,他还未满二十岁。这样的小青年,别说是幕后人物了,参与独立运动的可能性都不大!”
陶展文立马瞧出症结所在,问道:“鲍斯是如何成功逃离印度的?他这样的关键人物,即便是保释之身,也是英政府的重点保护对象,若无贵人相助,怕是插翅也难逃吧?”
若大泉掌握的信息无误,鲍斯是1941年年初逃离印度的,而那年,莱伊已二十出头。若真有人不惧凶险,协助鲍斯逃出生天,多半会是个身手矫健的青年志士。能让鲍斯将数亿身价信任相托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曾赌上性命助其逃亡的恩人呢?
“陶兄果然心思敏捷,还真有这么个人。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大泉说完便独自上楼了,下楼时怀里多了几本古旧的书籍。他翻开某页,指着一个名字道:“看,就是这个人——巴盖特·拉姆·泰勒瓦尔8。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只知道此人出生于白沙瓦9市下辖的达拉村10。白沙瓦如今是巴基斯坦的地盘。”
1941年1月,鲍斯在组织的保护下,从德里乘铁路至白沙瓦。资料中所说的组织,其带头人不可能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
鲍斯于白沙瓦跨国境至阿富汗,再换乘汽车,翻越开伯尔山口11,于同年2月18日抵达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逃亡途中,鲍斯与拉姆全程乔装为边境民族居民。鲍斯的计划是转战苏联,借助苏维埃政权的力量,推动印度独立运动。然而天不遂人愿,驻阿的苏联大使态度冷淡,赴苏计划告吹。
两人不认得苏联大使,只得由拉姆小心翼翼地待在大使馆周边,见着插有苏联旗帜的汽车经过,便上前拦下。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晌工夫,使馆门前停下了一辆插着红旗的汽车,一位气质雍容的白人绅士下了车。拉姆心中有了八分笃定,佯装随意地走到绅士身边,轻声道:“Dusute Ajize Mokarrama。”这是波斯语,意为“您好,我最敬爱的友人”。拉姆不懂俄语,只能用波斯语。若大使不懂波斯语,一切无从谈起。所幸大使听懂了,同样以波斯语答道:“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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