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战后,周末双休制逐渐在日本普及开来。这类制度,不用政府刻意推行,只要有一家企业愿意施行,它的合作企业在那天没了业务,自然也得歇业。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眨眼的工夫,便实现了全民双休。
餐饮业也是同理,每逢周六,整栋办公楼那叫一个冷冷清清,桃源亭自然也是门可罗雀。就在去年,陶展文拗不过大流,提议道:“咱也听从国家号召,周六歇一天如何?”
节子心中虽百般不乐意,但事实摆在那儿,周末就是没客人。于是乎,桃源亭每逢周六,便只供应午餐,午后两点便打烊了,从今年正月起,至今已施行了三个月。桃源亭做的是熟客的买卖,不用刻意去宣传,餐馆周六只营业半天的消息,眨眼的工夫便在熟客中传开了。
今儿周六,陶展文按照老规矩,午后两点就放下了门帘。然而店内,可是喧闹非常。甘大厨把这儿当作了他的美食教室,除了他的徒弟谢禄呈,小岛和老朱也打着美食评委的旗号,过来蹭吃蹭喝。今天的菜是川菜:麻婆豆腐和蚂蚁上树。
陶展文还邀请了一位特约嘉宾——桑岛真知子。没错,她重获自由了。警方本来就对这女孩的印象颇好,加之上野浩介在她被扣留期间遇害,便再无理由限制她的自由。虽说这两起凶案未必出自同一个凶犯之手,但这足以将真知子的犯罪嫌疑降到最低了。
“陶师傅,我还有些事儿要忙,傍晚再过来,到时我会把那女孩也带过来。”三点左右,小岛跟在厨房内忙碌的陶展文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走了。
甘大厨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准备做麻婆豆腐需要用到的食材。他手上忙碌着,嘴上也没闲着,开始介绍起菜肴的历史。
麻婆豆腐本是川菜,后被引入京菜与粤菜。菜肴的历史谈不上渊远。在民间,生火做饭是妇女的天职,然而上升到厨艺领域,便没有女性什么事儿了。换到纺织界也是同理,妇女整日在家中缝缝补补,而知名裁缝却无一人是女性。
然而这道享誉中外的麻婆豆腐却是出自一名女性之手。相传,麻婆豆腐的创始人,是成都陈春富之妻陈氏。陈氏在少女时代曾罹患天花,面颊上残留着痘印,故被左邻右舍称作麻婆,麻婆豆腐也因此得名。
甘练义皱眉道:“按理说,麻婆豆腐必须要选用四川产的豆腐。”
陶展文苦笑道:“这节骨眼儿,我上哪儿给你整四川产的豆腐去!别挑三拣四了,对厨师而言,就地取材也是门技术。”
“罢了,罢了。”甘练义撇嘴,指了指盘里的豆腐,“所幸日本产的豆腐和四川产的豆腐大同小异,要不,中餐馆里的麻婆豆腐还不全得下架。”
“嗯,这也是这道菜能在日本吃得开的原因之一。”
甘大厨又指了指锅里的牛肉,“咱这次用的是牛肉,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喜好。其实,猪肉也行得通。”
先前烹制灯影牛肉时便提及过,中国的四川盛产牛肉,其中,属德阳县马昌恒牛肉最为出名。
“切豆腐不能用菜刀,不然铁锈味儿会附在豆腐上。所以这玩意儿便派上用场了。”甘大厨挥了挥事先准备好的竹片,用它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切成了块状,道:“食材准备完毕,接下来就等牛肉出锅了,中场休息十分钟!”
陶展文与谢禄呈闻之如蒙大赦,一旁的老朱就是来凑热闹的,哪管你菜要怎么做,他只盯着锅里的牛肉流口水。这时,谢禄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陶展文身后桌面上的物件,有点儿惊奇道:“哎哟,这难道是……”
“怎么了?”陶展文回头,桌面上只放着自己最近爱读的《The Epic Struggle in East Asia》。
谢禄呈话出惊人:“这封面上的人,莫非是钱德拉·鲍斯?”
“你认得此人?难得,难得。”也难怪陶展文震惊,钱德拉·鲍斯本身不是什么享誉国际的人物,而且又是异国的独立英雄。再者,封面上的人物画像也就潦草几笔,一眼便能认出是谁,着实了不得。
谢禄呈见陶展文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道:“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和他是老相识……不,这样说也太不知深浅了,我有幸与这位英雄有过几次接触。”
“敢问您是……”陶展文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这个男人来。
“陶师傅好像有些误会了,鄙人先前说过,自己曾管理过军队伙食,当时,军队便驻扎在西贡,我就是在那时,见过鲍斯先生几面。”
“哦,哦,原来如此。”陶展文释然。谢禄呈上回说过自己是广东潮州人,有很多潮州人南漂至西贡、曼谷讨生计。
“说来也不怕您笑话,鄙人年轻时热衷于烹饪,给一位名厨打过几年的下手,这位老师傅专门负责管理寺内寿一与鲍斯先生的伙食,所以,鄙人也与鲍斯先生有过数面之缘。”
陶展文闻之,忽然想到昨晚在书中看到的那个桥段,便问道:“您既然为鲍斯管理过伙食,厨房里可有一个在泰姬陵酒店工作过的大厨?”
“您说的,难不成是那个吹牛大辅?”谢禄呈道。
“大辅?”陶展文翻到那个片段,找到了伙夫的全名,指给谢禄呈看。
“达伊托瓦拉,达伊托瓦拉,大辅……好吧,是他了。”凭读音,这“大辅”多半是“托瓦拉”的日本名。
“说来,那个吹牛大王战后好像也来日本了,就在前阵子,有同事说,去年秋天在大阪撞见过他。”
“这都二十年过去了,您这位同僚还能认得出来?”
“怎么认不得?火大辰和吹牛大辅当年可是对好哥俩。哦,我这位同事叫原辰三,当年也在厨房里干活。因为脾气急,人送外号火大辰,那小子如今出息了,在大阪港开了一家河豚餐厅。”
“那大辅呢?”
“火大辰这回是真的动怒了,直骂大辅薄情寡义,听火大辰说,大辅穿得人模狗样的,但遇见了老同事竟装作不认识。”
2
小岛离开桃源亭后,便赶赴县里的警署,与山形在走廊上碰头。
“长话短说,案情有何进展?”小岛低声问道。
山形以余光环顾左右,生恐隔墙有耳,嘴不动,单从喉咙里发音道:“莱伊夫人眼下在署里配合调查,再过五分钟,便会出来。”
言罢,便快步与小岛擦肩而过。这个年轻警察不惜冒着风险,透露警方的绝密情报,无非是为了报答小岛的知遇之情。小岛心中泛起嘀咕:距莱伊的案件都过去一周了,对弘子该问的、不该问的,警方应该都已经问完了才对。莫非是案件有了什么新的线索?还是为了上野的案子?是警方传唤的还是她主动交代的?山形就一句“配合调查”,还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眼下,只有等弘子出来,才能见分晓了。
正如山形所言,不到五分钟,弘子便现身于走廊。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小岛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快步走到弘子跟前,见面便责备道:“您为何要隐瞒到现在?”
这方法叫虚张声势。弘子与小岛有过数面之缘,但如今是非常时期,她一天所见的生面孔,比以往一个月都要多,如何还能甄别对方是警察还是记者?小岛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弘子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怯怯道:“我,我也是今早才知晓……”
小岛佯作镇定,继续问道:“好吧!您刚才说的把事情告诉您的人叫什么来着?”
“辛格先生,席瓦兰·辛格。我先生生前从未与我提及过,或许是不想让我为他担忧吧!若不是我被蒙在鼓里,是断然不会让我先生独自外出的。”弘子说着,双眼隐现泪光。她今儿身着一件灰色连衣裙,但说实在话,沙丽服与她更搭。
“嗯,这位辛格先生如今在哪儿?”小岛这个问题,只要弘子有一丝警醒,就能瞧出其中的端倪。
好在弘子并未生疑,也是,她眼下恨不得化身作一个有问必答的机器。“他上了中午的飞机,若没有晚点,这阵子估计已经抵达东京了。今天是周六,他应该不会去三明大厦上班,应该会待在家里。他家住在北青山那边。”
看来,马尼拉·莱伊先前就遇到过危险,但瞒着妻子不说。席瓦兰·辛格,单凭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个印度人,因为辛格是锡克教徒的专属姓氏。
小岛没想到自己略施小计,竟套出这么多重要消息,看来有必要乘胜追击。他正愁下一步该如何忽悠,弘子却自己先开了口:“辛格先生当时听到了我先生的惨叫声,冲出门去时,我先生已摔倒在楼梯下了。听他说,隔壁办公室的几个职员目击到了行凶者,若我先生当时有听劝、报警,如今也不会……他不愿报警,是不想让我担心。”
说到这里,弘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小岛心中有愧,但为了消息,也只能狠下心道:“隔壁的职员看见行凶者了,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和那天一样,是个头裹白巾的印度人,他当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小岛不忍再去揭这位遗孀的伤疤,坚定道:“夫人,请节哀,我们势必会还莱伊先生一个公道!”这句承诺,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小岛离开警署后,即刻致电在东京的老同学岩本,也不磨叽,就一句话:“五点后,打电话到桃源亭来,到时细谈。”
3
小岛那边有新消息出炉,桃源亭这边的麻婆豆腐也出锅了,紧接着是蚂蚁上树的课程。
要说这奇妙的菜名从何而来,还得从这道菜肴的卖相说起。先将粉丝过油,再撒上事先准备好的炒肉末,最后施以调味料、香料,还可以添加干贝等海货。肉末黏着在粉丝上,形似树枝上的蚂蚁,因此得名。
“这道菜肴的难度不大,但要注意几个细节,例如说,葱一定要在油锅煮沸前放入……”
甘大厨还在讲课的兴头上,小岛领着桑岛真知子准时来到桃源亭。陶展文早就听说过真知子的美貌,但初见真人,仍不由心生感慨:“最近,这样的新女性愈发多了。”
这个“新”不单指异国血统,凡是靓丽时尚、身材高挑的女性都是陶展文眼中的新女性。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不同于传统女性的腼腆拘束,新女性通常能应对自如,眼前这位便是活脱脱的例子。
陶展文省去客套话,淡淡道:“这几天辛苦了。”
“嗯,挺要命的。”女孩果然不一般,若是换作传统女性,多半会表示不辛苦,然后“辛苦都是应该的”云云。
对方如此,陶展文再去绕弯子,倒显得宵小了16,他索性问道:“莱伊先生过世,您有何感想?”
真知子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一叠,懒洋洋道:“你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也不瞒你,最初呢,有种如蒙大赦的轻松感。”
“最初?这么说,还有后来咯?”
“‘时间抹去一切’这句话是谁说的?不准。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莱伊对我难不成是真心的?或许,只是我自己在逃避罢了。是啊,他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反倒是我,只拿他当金主……”
真知子有些词穷,它显然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看来,她从未将莱伊当作过枕边人,甚至,未曾把他当作男人。如今,对方离开了人世,她才有勇气直视这段感情,悲从心来,怕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马尼拉·莱伊其人会愈发扎根在她的心口上。
就这几分钟对桑岛真知子的观察,陶展文得出的结论与警方无二:这姑娘很实诚。陶展文也算活到了天命之年,阅人无数,对方虽是夜场里的人精,但说到底,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情感是真是假,他好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陶展文读懂了女孩深埋在笑颜下的悲伤,轻声安慰道:“唉,苦了你了,想哭,便哭出来吧!”他话音刚落,女孩的肩头便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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