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失去了兄长啊。”
“在当时,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所以,水内神社就由本不在顺位中的四子我继承。水庭神社也是,长子和次子死于战场。所以战后就认了游魔君做养子。”
“原来如此。”
“至于水分神社,因为辰卅宫司不过五十来岁,还未提及这些事。宫司没有嫡子,所以我想他迟早会把侄儿收为养子。”
听着世路的话,言耶想虽然同为宫司,但水分辰卅也许尚属后辈。
“明明没能刮起神风——”游魔突然开口道,“我却偏偏成了神社的养子,竟要当那个侍奉神明的宫司,这世界还真是叫人看不懂。”
语气依然讥诮,但并未让人感到不快。相反,言耶却对他的虚无态度产生了兴趣。
“是说太平洋战争中本应刮起的神风吗?”
“‘二战’时,游魔君曾在海军工程学校就读。”
回答的又是世路,游魔则补充道:
“是特攻队的幸存者。不对不对,是还没到那个程度的稚嫩练习生。”
“特攻队什么的,是驾驶战斗机的吧?”
祖父江偲意外地也加入了对话。
“祖父江小姐,你没事吧。”
言耶关切地问了一句,可祖父江偲却一脸气哼哼地不予理会,多半是还在生他刚才的气。
“开战斗机撞毁敌舰的神风特攻队,是挺有名的。”游魔顺势解释道,“陆海空都是有特攻队。好吧,神风特攻队看起来最光鲜,所以受人关注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身为编辑,你竟然不知道其他特攻队的事?”
“不知道。”
“呼……干脆承认倒也好。”
原以为游魔会显露不快,不料他似乎来了兴致。
“同样是撞机,还有一种叫‘剑’的战斗机。这机子啊,起飞的同时轮子就掉了。换言之,就是专门用来撞机的飞机,由于无法再着陆,所以只能冲向敌人。然后有一种叫‘樱花’的。这东西是让人坐在炸弹里,然后安进战斗机的肚子,靠近敌人就投下去。”
“为什么人要坐在炸弹里?”
“单是扔下炸弹,不一定击得中敌人。但是,如果有人来操纵这个炸弹会怎么样?”
“啊……”
“这个的海军版叫‘回天’。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体鱼雷啦。”
“啊……”
游魔继续向无言以对的祖父江偲做进一步说明。只是,相比先前给人悠然自得之感的口吻,从此处开始他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
“是啊,不光是神风特攻队,剑也好,樱花也好,回天也好,至少还算风光。”
“风光……这种事……”
不理会发出反驳的祖父江偲,游魔继续说道:
“你知道伏龙特攻队吗?”
“不知道。”
祖父江偲摇摇头,向言耶那边瞧了一眼。于是——
“就是装备有潜水服和压缩空气罐的水中特攻队吧。”
“不愧是被称为老师的人呢。”
“游魔先生是那个特攻队的候补人员?”
“嗯……”似低吟又似叹息的附和过后,游魔继续道,“看这位女编辑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做个说明吧,正如那边的老师所言,穿上潜水服背上压缩空气罐的队员,手拿二米长,前端装着水雷的棒子,大约十几号人就以这样的状态在水里待机。所以个子矮小的我也能当上候补员。顺便说一句,潜水装备体积很大,而且身上和脚上还要附加重物。所以啊,每次训练都会产生一种沉入海底就再也浮不上来的,无比郁闷的情绪。在实战中就这样待机,静等敌船到头顶来,把棒子戳向船底,引爆水雷击沉敌人。伏龙特攻队的任务就是这样。”
“在陆军里,有让人抱着地雷冲击敌军战车履带的特攻队,叫肉搏攻击队。”
言耶举出其他例子,正欲向祖父江偲解说之际——
“够了。”游魔语声清晰地否定道,“我不想对其他特攻队说三道四。大家豁出自己的性命,白白地去送死,从这层意义来讲哪个都一样。但是呢,没有比伏龙更不起眼,更痛苦,更凄惨的自杀行为。在自己身上加重物,只是一动不动地在水里等敌人的登陆舰到头顶来。不能像其他特攻队一样自己冲过去,身姿也不会被其他队员看到。哪有这么悲惨的特攻队?而且,像我一样的候补队员,在训练中因为气罐事故死了一个又一个……死得毫无价值啊。”
车内再次沉寂下来。比先前的寂静沉重得多的空气笼罩此间。言耶想着必须说些什么转换气氛时——
“还好,据说是没赶上实战……只是,这么一来,那些训练中的事故死亡就显得越发可笑了。”与之前判若两人,游魔以压抑着情感的淡然口吻说道。
随后他又低声吐出一句“我能活着回来,果然是拜名字所赐啊。”
“此话怎讲?”言耶探问理由。
“这一带从前就有故意给孩子取不祥的名字,反以此来祛除灾难的风俗。我也是,本来该把‘坂本竜马’的‘竜’变一变,取名叫‘龍马’的,听说是外祖父改成了现在的汉字。”
“您是在这里出生的?”言耶谨慎地问道,同时心想明明是养子嘛。
“嗯。不过出生以后就跟母亲一起离开了村子。”
似乎有什么隐情。不过,这是个人隐私,而且言耶感同身受地明白世路比游魔本人更想转换话题,所以也不好再行追究。
“不过游魔君,‘游’字含有游泳之意,所以作为祭祀水神的神社继承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不是吗。”
果不其然,世路回到了名字的话题上。
“话虽如此,但是世路先生,下面的字可是‘魔’啊。这就没什么说服力了。通常不会在自家孩子身上用‘魔’这种字吧。”游魔觉着好笑似的回嘴道。就在车内的沉闷气息稍有缓和之际——
“所以,我和龙三君正在考虑,要不要请游魔君利用他在海军工程学校时的经验,解决波美的水利问题。”世路略显突兀地勉强做出总结,此时最后一座山也快翻过去了。马上就要抵达波美之地。
不久山道平坦起来,眼前风光一览无余,接着前方出现了一架马车。没有顶蓬,呈长方形的巨大箱式马车颇为简朴。车旁站着一个矮小得让人吃惊的老人。只是,远远望去也能看出,他的体格十分健壮,与其短小身材并不协调。
车在马车前停住,言耶和祖父江偲一下车,老人便直直凝视两人的脸,然后深深施了一礼。世路当即做了引见。
“这位是长年在水使神社奉职的重藏先生。与家父龙吉朗一样,是波美地区的活字典。”
“没有的事。说我跟龙吉朗宫司一样什么的,可是要遭天遣的。”
“好啦好啦……”世路劝慰着严词否认的重藏,又介绍了言耶等人。
“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很是辛苦吧。好了,请上车。”
“给您添麻烦了。还请多多关照。”
言耶叙完礼正要坐入马车,祖父江偲的脸上现出了莫名的不安表情。
“从这里到村子,不能开车吗?这路不是马车就没法走吗?”
“不是的,青田村的话,就在那边。”
“哎?”
“战后,五月夜村也通汽车了,不过他们说沿深通川的川道走的话,还是马车比较好——”
“哪个说的?”
“那个……是我……”
世路惶恐地上前,然而见到祖父江偲的脸又道:
“不不,也不全是我的意见。是阿武隈川老师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想看看深通川和樋门,所以……不过,还是就这样用车送你们去比较——”
“不,就坐马车吧。”赶在祖父江偲回应前言耶即刻答复。
“而且祖父江小姐还是在马车上吹吹风比较好,想必还能治好她的晕车症。”
“这个嘛……好吧……也许吧……”
算是接受现实了吧,在言耶的催促下祖父江偲也上了马车。世路背向坐在前部,言耶和祖父江偲则面对行进方向坐在后部。游魔仍旧开他的车。
“好了吗?那出发喽。”
重藏从驭手座招呼一声,仅是轻轻一甩缰绳便启动了马车。
“真是心旷神怡啊。”
一走入所谓的“川道”,言耶故意地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瞬间就被高高扬起的尘土包围了。
“对不起。河的水位再高点的话,空气真的会很清爽。可是旱到这个程度,就是这样子了。”
世路之所以频频致歉,是因为祖父江偲“吭吭”地咳得厉害。然而她那怨怼的眼神,毫不含糊地指向了言耶。
“但是,比坐汽车要——”话到一半言耶支吾起来。
伴随着蜿蜒折行的深通川,土道也是七拐八弯。马车就在上面行进,所以车内的颠簸也是非同小可。可能更甚于刚才乘坐汽车走的盘山路。
行驶片刻,从后方传来喇叭声。回头只见游魔的车转眼就超过了马车。飞扬着漫天的尘土,瞬间远去。
又一次咳嗽起来的祖父江偲,恋恋不舍似的注视着汽车。
“这、这一带,啊,是青田村吗?”望着在右手边蔓延开去的田地,言耶叫道。
“是的。其实哪个村都一样,全都是这副光景……啊,那边能看到的那个是水分神社。”
往世路手指的另一侧——左侧定睛一看,就在离深通川不远的地方瞧见了鸟居。
“这么近的话,发大水时最先受灾的不就是神社了吗?”
“不,神社建在一个比看上去要高的高地上,所以没问题的。”
听这么一说才发现,相比平坦的北侧,河的南面是一片似从山麓延伸而来的,稍稍隆起的土地。不怎么适合开拓村庄。
马车接近神社,设于河沿的樋门便出现了。樋门旁有座石碑,一名男子正在热心地参拜。
“那里的人是……请等一下!”
世路向重藏招呼一声,马车就在前面停下,向那男子的身侧走去,不一会儿两人一起走了过来,并做了介绍。
“这位是水分神社的辰卅宫司。”
二十三年前被水魑大人之口吞噬的辰男的长子。他是四家神社中年纪最轻的宫司,且与下一代的世路等人辈分相近的,即是此人。
然而,辰卅对世路并未显出亲昵之态,只是向言耶和祖父江偲殷情寒暄后,立刻坐进了马车。
“刚才宫司参拜的石碑是水神塔吗?”言耶向自己身前就坐的辰卅发问。
“嗯,一直供奉在樋门旁边。”
“各个村的樋门附近都祭祀有水神塔。不过水神塔的历史更悠久……”世路从旁插话,给少言寡语的辰卅做补充说明。
“是为了供奉在洪灾中死去的人吗?”
“也有这个作用,不过原本是村界的标志。当然现在一样有效。”
“原来如此。”
“所以说,现在马车已经进了佐保村。”
倘若无人指出,怎么也不会发现已移至别村。正如世路所言,无论到哪里,都是连绵不绝的相同景色。换言之,这或许就是一项证据,证明此地富有广阔的农田。
没过多久,这次是水庭神社的鸟居从左前方迫来。就在背身而坐的世路告知此事之时,此前始终一言不发的辰卅,突然盯住言耶的脸。
“听水庭的游魔说……你……是侦探?”
“哎……”
“听他说,在一个叫什么来着的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你的报道。”
“什么样的杂志?”
“不知道。”
自己抛出的话题,态度却是大大咧咧,但言耶还是和蔼可亲地问道:
“里面写了我的事是吧?”
“嗯,他是这么说的。”
“写了什么样的内容呢?”
“到这里那里的乡下,就一头扎进跟那些地方上的传说牵扯不清的恐怖杀人案,好管闲事地搞侦查——”
“老师!肯定是《猎奇人》啦!”自坐上马车就没吭过一声的祖父江偲突然叫道。
“宫司先生,那种杂志的报道,基本上都是编造的。”随后她的视线对着辰卅,热心地解释起来,“刀城老师在造访的地方上遭遇奇妙而不可思议的案子是事实,完美地解决案件也是真的。不过,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民俗采风,也是工作。介入偶然被牵扯进去的案子,大部分是为了帮助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猎奇人》极尽煽情地大书特书,把老师当杂耍的取乐,那是一本低级透顶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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