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坐在餐桌旁,儿子还在吃饭。已经多久没有和他一起吃晚餐了?
不久之前,他还在用儿童塑胶碗和塑胶盘子,饭菜和佛桌上的供品分量差不多,但也要花半天的时间才勉强吃完。如今,已经当了半年一年级生的他,面前放着和其他家人一样的陶器饭碗,碗里的饭也和太太的分量差不多。
他升上小学时,我和太太曾经担心他胃口这么小,在学校吃营养午餐会不会有问题,这种担心显然是杞人忧天。
之前即使帮他剔除鱼骨,他也不喜欢吃鱼肉,没想到现在自己用筷子夹起带鱼骨的鱼,还吃得津津有味,只是把鱼捣得有点烂。即使不小心把鱼骨吃了进去,也不会皱起眉头,而是灵巧地用一只手从刚掉的门牙缝隙里把鱼骨拿出来。虽然指尖因为沾到汤汁而发黏,但今天晚上不必为这种事数落他。我也拿起了筷子。
用海鲜加香草同煮的意式水煮鱼是太太的拿手菜之一。
她是我的同事,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时,就亲手做了这道菜请我吃。
“虽然我铆足全力做了这道菜,但完全忘了你是在濑户内海的岛屿长大的。你应该经常吃各种美味的鱼料理,对这道菜的评分可能会很严格。”
她不安地说完,为我把意式水煮鱼装到白色的盘子里。
我的确吃过不少美味的生鱼片和寿司,而且从小家里的晚餐餐桌上鱼和肉的比例差不多是八比二,不,应该是九比一,所以鱼类和海鲜我早就吃腻了。外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主动点过鱼。
但是,我从来没听过这道名字听起来很新潮的菜,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不由得惊叹原来鱼还可以这么煮,也诚实地把内心的感想告诉了她。
结婚之后,她每个月都会煮一次这道菜,只是之前她煮这道菜时,都是用鲷鱼、鲈鱼这些白肉鱼,今天用的是没有剔除鱼骨的小竹䇲鱼。
“这么小的鱼,吃再多也饱不了肚子吧?”
大叔粗声粗气的说话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我放下手上的筷子,拿起了啤酒杯。
“啊啊,这么快……”
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发出失望的声音。
“嗯?太一,怎么了?”
“你赶快吃意式水煮鱼啊,这些鱼是我钓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太太。太太告诉我,儿子白天跟着住在同一个公寓的小学同学一家人去钓鱼。难怪他不厌其烦地吃着有很多鱼刺的鱼。儿子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个人钓了二十条,最后一次钓起了三条。”
“啊,是用鱼皮假饵吗?”
“是啊,用了鱼皮假饵。爸爸,你以前也钓过鱼吗?”
“小时候。”
“你有自己的钓竿吗?”
“有啊,虽然是旧的。”
“真好,爸爸,下次帮我买根钓竿。”
他的同学有一根帅气的蓝色钓竿,儿子今天去钓具店用一天五百日元的租金租了一根竹钓竿。虽然儿子比他的同学多钓了三条鱼,但还是很羡慕同学的帅气钓竿。
“今天钓了一天,应该很满足了吧。钓鱼这种事,每年最多钓一次,所以才好玩啊。”
我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帮他买钓竿。
“才不是呢。而且,下次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儿子一脸期待地问,但老实说,我受够了钓鱼这件事。
“好啊,如果有办法请假……”
儿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并不是只有钓鱼这件事而已,我这个从事服务业的爸爸,很难排在周六、周日休假。虽然儿子能够理解这件事,但还是不太能接受,也许他已经隐约察觉到,爸爸的这句话是为了爽约留下伏笔。
“爸爸和太一都赶快吃吧。”
太太露出苦笑,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用开朗的声音催促我们。我吃着小竹䇲鱼,频频说着“好吃、好吃”,试图弥补内心的愧疚。然后我猛然发现,即使换了一个很新潮的菜名,如鲠在喉的感觉依然没变。
在岛上的生活突然浮现在脑海。
我和我妈两个人孤单地坐在餐桌旁。然后,再度听到大叔粗犷的声音……
不知道是否有所谓的“肉眼看不见的连锁”,吃了小竹䇲鱼的三天后,我下班回到家,在儿子上床睡觉后,太太递给我一张明信片。寄信人是真野美咲,我在岛上读书时的同学。
滨崎,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我从岛本那里打听到你的地址。下周因为工作关系(我目前是小学老师)将去东京,不知是否能够抽空见面?关于爸爸的事,我有话要告诉你,希望你可以安排时间和我见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下也无妨。等你的联络。
她的住址仍然没变,而且还留了手机号码。她不是写信,而是用明信片联络我,很有她的风格。她一定从岛本口中得知我已结婚,所以努力避免引起我太太不必要的怀疑。
太太虽然不会检查我的手机,但似乎对不是新年期间却有女人寄明信片到家里感到好奇,所以已经看了内容。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太太试探地问我。如果对方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写信,或是向岛本打听我的电子信箱。
“是我高中同学,比起她,我和她爸爸更熟……不,是有一段时间接触比较频繁。”
“难怪她在明信片上写‘爸爸的事’。”
太太点了点头,终于放心了,她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关于以前在岛上的生活,我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爸失踪后,我和我妈两人过着贫困的生活。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她虽然很想深入了解,但或许对“失踪”这两个字有所顾忌,所以并没有追问。
小竹䇲鱼让我想起了大叔粗犷的声音,但在此之前,先说说我爸的事。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秋天,我爸失踪了。吃完晚餐,九点多时,他说要去买烟,出门之后,直到隔天早上都没有回来。
会不会发生意外了?虽然我很担心,但第二天还是照样去上学,回家的时候,满心期待着一打开门,就可以看到我爸,却不见我爸的身影。我妈当天就去报警,但没有听说附近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妈打电话给亲戚和我爸工作的造船厂,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我妈挂上电话时,故意大声地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搞不好附近的Cherry牌香烟卖完了,去远处的自动贩卖机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在橘子园旁边。”
我妈说完,穿上了大衣,催促我也穿上夹克,在和我爸前一天离家相同的时间,一起出门去找我爸。
我们住在低矮的山麓下,走出家门后,继续下山走到平时我爸去买烟的那家海岸路上的酒铺的自动贩卖机处,然后,又去了其他几个有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在镇内绕了一周。位于岛屿北侧的海边小镇地方并不大(尽管我是在第二次婴儿潮期间出生的,但小学的每个学年只有一个班级),所以即使沿途确认了橘子园和侧沟,也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们没有找到我爸,也没有看到有人倒在路旁的痕迹。我和我妈两个人走在海岸旁的国道上,发现有几对情侣等间隔地坐在栈桥前方的堤防上。
大家都把车子停在栈桥旁的空地上,来这里看刚落成的白纲岛大桥。
外形像彩虹的吊桥上并没有点灯,只有道路桥上等间隔的白色路灯照亮而已,但浮在海面上的光带在乡下人眼中已然是充满幻想的灯光效果。
“大桥真漂亮。”
我看着大桥说。我妈回答,好像项链一样。但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知道当时我妈在想什么,但我看着那座桥,突然感到不安,担心我爸去了大桥的另一端,所以不敢多看。
只要我爸还在岛上,早晚会回来,但如果他走到桥的那一端,就不会再回来了。虽然现在知道,白纲岛大桥只是连接邻岛的大桥而已,当时也曾经几次从那座大桥前往本岛;但仍然忍不住觉得,悬在夜空中的日本最长吊桥的另一端,是一个未知的、充满魅力的城市。
隔天晚上九点,我妈和我再度沿着相同的路径走了一圈。第三天、第四天的晚上也出了门,但与其说是出门找我爸,不如说更像百度参拜(1)的仪式。
我们在走路的同时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在我爸失踪的一个星期后,在电线杆和布告栏上贴了寻人启事,上面有我爸的照片和当天穿的衣服等特征。那是我妈所属的町内会妇女部帮忙制作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妈个性开朗,另一方面,当时的时代也充满互助精神,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
当时也以消防队为中心,动员了全町的人一起去找我爸。
我爸向来沉默寡言,但在衣着方面很讲究,经常喜欢穿有图案的衬衫。失踪的那天,他穿了一件有长颈鹿图案的红色衬衫。我爸曾经说,这件衬衫的主题是夕阳西沉的非洲大地。参加儿童会举办的亲子远足去动物园时,他也穿了这件衬衫,所以加洗了当时拍的照片,贴在寻人启事上。
“如果是陌生人看了,可能会把他当成黑道兄弟。”
我妈看着寻人启事苦笑着说,随即又接着说,但这样也许比较容易找到。当时的连续剧中经常有丧失记忆的剧情,我妈一脸正色地对妇女部的人说,我爸可能发生意外丧失了记忆,不知道走去哪里了。听的人也觉得很有可能,因为我家没车,他们就帮忙开车在整个岛上以及邻岛到处张贴寻人启事。
因为白纲岛大桥的车道下方还有一层道路,所以可以徒步过桥。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亲切善良。
如果是现在,就会在寻人启事上留下附近警局的地址和电话,但当时理所当然地写了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或许是这个原因,我们曾经多次接到一个感觉像是绑匪勒索赎款、听不出是男是女的模糊声音打来电话说:“滨崎秀夫已经死了。”也好几次收到没写寄件人名字但内容相似的信。
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我爸已经死了的可能性。因为没有任何意外的迹象,我妈家的亲戚虽然觉得于心不忍,但还是觉得该有人提醒一下,所以难以启齿地问,爸爸会不会自杀了。我听到时,忍不住流着泪想,八成是这样。
但是,我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不可能自杀,因为根本没理由。他既没有欠钱,也没有生病,还和洋平约定,要一起去东京梦幻乐园。”
我妈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亲戚赶出了家门。只要有人说我爸死了,我妈就和对方断绝关系,每天晚上继续在镇上寻找。
“你也陪你妈妈一起去吗?”
我喝着啤酒,停顿了一下,默默听我说话的太太开了口。
“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每天晚上陪她去,但渐渐就不再去了,到了初中二年级之后,就完全不去了。”
“青春期的时候会觉得和妈妈一起去散步很丢脸。”
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但应该还另有原因。
“不,我想八成是因为大叔的关系。”
我再度拿起美咲寄来的明信片。关于爸爸的事……事到如今,她想告诉我关于大叔的什么事?
我爸失踪的翌月,我妈开始去一家综合医院当清洁工。
要是我爸死了,至少可以领到一些保险金;但失踪的话,不仅领不到任何钱,还少了我爸在公司上班的那份收入。
我妈短大毕业后立刻结婚,成为家庭主妇,完全没有工作经验;但现在她从清晨就出门上全天班,假日时也去农家或蔬菜收购站帮忙。只要有人介绍工作,她就去上工赚钱。
因此,假日的时候,我通常都独自在家。虽然并不是没有同学陪我玩,但升上六年级后,很多同学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上午都要去补习班,我整天无所事事。
我知道我家没钱让我去读补习班,因为每个月拿营养午餐费的信封袋回家时,我妈几乎每次都跟我说,后天就发薪水了,让我去跟老师说,再等两天就会缴。再加上我妈经常很忙,晚餐有时候只吃面包或是乌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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