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小碧才是受害人。”
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深田碧的母亲会说这种话。虽然身为她女儿的小学班主任,我事先联络了她,但她让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自己站在高三十厘米的地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霸凌加害者的母亲坚决不承认自己女儿所做的事,试图利用所有可乘之机翻转立场。
随着媒体大幅报道霸凌相关的新闻,经常看到很多艺人和文化界人士大肆谈论“我也遭受过霸凌”,我对此很不以为然。
对那些正承受着霸凌之苦的受害者得意扬扬地谈论自己遭受霸凌的经验到底有什么帮助?激励他们会遭受霸凌是因为个性使然有什么用?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庆幸自己成为霸凌的对象。难道这些人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忍受了霸凌,今天仍然成为这么出色的人,所以叫那些遭到霸凌的孩子也不要认输,叫他们忍耐吗?这不是形同叫那些霸凌的受害者继续甘于受害吗?
这样到底帮了什么忙,又解决了什么问题?
难道他们误以为只有曾经遭受霸凌的受害者,才有权利指责加害者和教育机构吗?不,大部分人应该是同情深陷痛苦的受害者,努力想要激励他们。
但是,也有家长利用这种方式,试图把自己儿女的行为正当化,觉得自己也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就可以处于优势。
“说同学的坏话,把同学的东西藏起来,把同学推倒,最后还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小碧完全否认自己做过这种事,你却认定是她做的,把她视为加害者,只相信声称自己受害的同学所说的话。你有什么证据吗?”
“有好几位目击证人,都证明小碧同学做了这些事。”
“你说什么?那你告诉我是谁和谁说的?反正都是一群小孩子吧?这些同学想要陷害小碧的行为才是霸凌。”
“霸凌”。我很不愿意使用这个字眼。诽谤、中伤、偷窃、暴力,如果大人做出这些过当的行为就是犯罪,但发生在小孩子之间,就用“霸凌”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眼敷衍过去。至少应该用“虐待”“欺负”这些字眼,或许可以让小孩子强烈认识到这是身为一个人不该有的行为,但“霸凌”会让人觉得只是稍微严重一点的恶作剧而已。
从来没有名人公开声称自己是罪犯,但在舆论正视霸凌问题之前,曾经有多位名人神态自若地提到自己霸凌过其他同学,足以证明“霸凌”这个字眼的轻率。
“我之前就担心靠父亲的关系成为老师的人当班主任,迟早会发生这种事。虽说你是靠你父亲当上老师的,但你父亲当年的风评也并不好。如果你继续找我家小碧的麻烦,我会请律师在法庭上据理力争。”
今天的家访必须画上句号。因为学校高层叮嘱我,一旦家长提到“律师”“警察”“媒体”这些会把事情搞大的字眼,就必须先安抚对方“学校方面会重新研究”,然后撤退。
小碧上完社课,差不多要回家了。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她会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抱着母亲痛哭。我为自己终于找到离开的理由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家庭访问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线索,却清楚了解到一件事。只要深田碧有这样的母亲,她的霸凌行为就不会结束。
我站在海边的停车场,回头望着位于坡道上方的深田家。那栋房子建在可以眺望夕阳沉入大海的高地上,屋顶和墙壁都是白色的,是目前岛上难得一见的漂亮房子。深田碧的父亲是牙科医生,母亲的哥哥是县议会的议员,算是岛上的名人。虽然每天眺望着濑户内海,但并没有让他们心胸开阔;即使住在白色的房子中,他们仍然是黑心黑肠。夕阳照在白色的房子上……
最近岛上纵火事件频发,真希望这个家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不能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我摇了摇头,坐上了车,沿着西侧海岸线行驶。回学校后,还要向上司报告。深田碧的母亲说,要找律师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把这句话轻易挂在嘴上?
我当然不能反驳说“那校方也打算报警”,因为学校最担心外人发现校内的问题。在当今网络发达的时代,无论任何问题,到最后都会变成校方的错,所以连加害者的父母说话也咄咄逼人。
我读小学的时候,这种乡下小岛的小学有霸凌这种事吗?
通过县内的教师甄试后,我最初被分配到在县内人口数位居第二的F市新市镇内的一所小学。虽然少子化的问题日益严重,但那个学校每个学年有八个班级。我在这所大规模的小学中工作了五年,并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问题。去年,我提出了调动申请,回到了出生的故乡白纲岛,被派到白西小学任教。
通常即使提出调动申请,也不会如愿被派到自己想去的学校。但由于岛上的人口逐渐减少,没有人愿意主动申请来这里,很不甘愿地被派到这里的人也带着好像被流放到岛上的心情,很希望可以赶快调离,所以相关单位才会受理我的申请。相反,他们应该很欢迎有人提出这种申请吧。
我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回来岛上。由于父亲很早就去世,所以左邻右舍的大婶都称赞我当了公务员后回到老家孝顺母亲,但母亲身体很好,并不需要我照顾,在经济上也没有任何困难。她热衷于夏威夷舞,不管我在不在家,她都整天出门去岛外参加比赛、交流会。
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做家务,所以对母亲出门也没有任何意见。父亲去世至今刚好满二十年,她一个女人独立把我抚养长大。看到她投入自己喜欢的事,我反而感到高兴,也尽可能避免母亲为我操心。
我在岛上出生、长大,大学读的是本县深山内的一所公立大学。对我来说,岛上并不是什么生活不方便的地方,搬回老家住,可以省下房租和生活费,而且我早就决定要搬回岛上,所以当然越早越好。
在东京工作的大学同学曾经问我,会不会对岛上的封闭空气感到无法呼吸,我认为这是一种偏见。虽然附近的大婶经常想要多管闲事地为我安排相亲,但彼此相识多年,建立了能够以一句“再漂亮一点我就可以接受”来轻松化解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觉得老家比较好。而且……
我的前任学校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刚好我当班主任的班级没有发生问题而已。无论学校发生任何状况,舆论都会将矛头指向老师。如果是班上发生问题,就认为班主任的资质有问题;如果是学校方面有问题,就认为校长的资质有问题。但我认为无论由谁来当班主任或是校长,问题还是会发生。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毫不犹豫地欺负他人的孩子。
我当班主任的五年级那一班也有霸凌,但在我发现之前,受害者的父亲已经发现了这件事,直接冲去加害者家中理论,我还没出面,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但是,加害者A并不是因为挨了别人父母的骂,认识到霸凌是不好的行为,从此洗心革面,而是因为受害人B虽然很乖巧,没想到B的父亲很凶,所以了解到不可以欺负B而已。A的父母也只是叮嘱,以后不可以再恶整B而已。所以,A开始善待B,睁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
绝对不能相信“只要带着真心诚意沟通,对方一定可以了解”这种话。
新学年后,当我得知自己不再是A的班主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A被分到新班级后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新的霸凌目标C,一步一步地展开行动。骂C恶心、很臭,或是在走廊上绊倒C。这些或许还只算是霸凌,但逼迫C从家里带钱来,强迫C去偷东西就已经算是犯罪行为了。虽然在别人眼中,两者都是霸凌。
A的班主任是来自H市、比我年长三岁的前辈,热心教育工作,平时就很注意观察学生,所以在暑假之前就发现班上有霸凌现象。但是,A的父母不承认自己儿子的恶行,当初之所以对B的父亲屈服,是因为B的父亲比较年长,而且在地方上很有势力。这次觉得没必要向比自己更年轻、在地方上没有影响力的老师屈服。
即使其他学生看到,也无法相信那些学生。如果不提出证据,就死不承认。A的父母表明了这种态度,于是前辈拍下了A在教室内向C要钱的照片,在A的父母面前出示了这些照片。结果,A的父母说前辈偷拍,把他告上法庭。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前辈发生了车祸。晚上他从学校走回家时,小客车冲上了人行道。酒驾的司机以现行犯遭到逮捕,但前辈双腿骨折,必须接受六个月的治疗才能痊愈。前辈发生了这么重大的意外,但我去医院探视他时,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平静。
“因为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解决问题,所以这次的车祸是我自作自受。至少我暂时不必面对那对父子了。”
前辈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最后,C在暑假时,转学到他母亲老家的小学,第二学期后,A开始专心准备考私立中学,所以也就安分了下来。前辈的病房收到了以A的名义送的一大把玫瑰花,前辈拒收,但学校高层命令他放在病房内,并要他写感谢函。最后,这一连串的事以沟通的方式顺利解决了。
我和前辈同时遇到了A这个学生,我们身为教师的资质并没有差异,只是运气好坏,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所以,我申请调到白纲岛的最大原因,就是希望自己在抽到下下签之前,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当我向前辈报告,我即将调回自己出生的故乡时,前辈对我说:
“这是聪明的判断,家乡的人一定会很珍惜你。我也希望自己出生在很有人情味的乡下。”
听到前辈的话,露出害羞笑容的我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校长和学年主任听到“律师”两个字,都用力皱起眉头,责怪我是不是态度太恶劣了,并命令我隔天一早打电话去道歉。我想赶快离开,就回答:“我知道了。”然后回到了家,但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为什么道歉。
我并没有要求霸凌加害者的母亲道歉或是请求精神赔偿,只是告诉她,她的女儿是霸凌的加害者。
深田碧功课好,运动能力也很强,在班上是大姐大,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件事,而且随时很在意他人,所以这个学生就变得很棘手。读小学期间,努力比才能更容易获得好成绩,只要平时上课认真听课,完成每天的作业,就可以在公立小学的考试中获得满分的成绩。
至于运动方面,运动会上不再举办跑步比赛,体育课的地板运动只要能在五、六年级学会前滚翻和后滚翻就好,跳高也禁止跨越式以外的方式。目前在体育方面,只要求学生做一些所有人都能够做到的事,谁敢拼,谁就能赢。
但是,升上六年级后,有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孩子身上某些在无意识中压抑的资质开始崭露头角。被深田碧欺负的三浦真衣就属于这种类型。和大家一起参加五十米赛跑时,她的成绩并不算太理想,但当她单独跑五十米时,就跑出了全学年最快的成绩。
当我在发自习作业时,误把第三学期使用的汉字学习卷发给学生时,也只有真衣完全写出了正确答案。但是,真衣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厉害,面对无论是下课时间的游戏,还是聚会带的点心都喜欢出言干涉的小碧,她也总是乖乖服从。所以小碧到底对真衣的哪里有意见,才会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自从真衣被小碧和她的几个朋友关在已经废弃的造船工厂仓库内一整晚后,她无法再走出家门一步,当然也没有再来上学。
小碧的几个朋友说,她们只是听从了小碧的建议才这么做的。因为真衣在校外教学时曾经说,她既不怕黑暗,也不怕鬼,所以小碧提议去测试一下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她们还说,真衣也有不对的地方,因为她既然会害怕,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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